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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楼志全传》 作者:愚山老人

  众人笑了。丫头斟上酒来,各吃了三杯,分送笔墨纸砚。吉士道:“我是七绝一首,只好潦草塞豚:昨向香山觅画图,紫绡为膜玉为肤。轻红酽白佳人手,长乐移来味最殊。”
  小霞说道:“这种诗隔靴搔痒,既不细腻风光,又非‘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者,当不起我的肴。”
  吉士道:“我原不过抛砖,霞妹何必过贬。”
  因看蕙若的,却是七绝二首:
  纤手分来味色清,冰盘捧出玉晶莹。
  休嫌岭海无珍异,仙果曾夸第一名。
  红罗绛雪锦斑斓,西域葡萄只等闲。
  识得个中真意味,白图蔡谱可俱删。
  小霞也是七绝二首:
  飞骑曾经数往还,荔枝新曲怨肥环。
  儿家自作悬钗咏,不向红尘索笑颜。
  陈家紫色宋家香,好事还输十八娘。
  雨露果然能结实,被人呼作状元郎。
  蕙若道:“典核如题,颂扬得体,我的不免‘郊寒岛瘦’了。”
  吉士道:“霞妹的清新,你的超妙,大约巾帼中并无我位置。且看两位妹妹的。”
  阿珠道:“我们两个近读魏晋诸诗,杂凑几句,未知像否,哥哥、嫂嫂须说实话。”
  阿珠是四言二章:
  厥有荔枝,如饴如蜜。
  珍于岭表,龙眼斯匹。
  厥有荔枝,以华以实。
  惠于君子,安贞之吉。
  阿美是五古一首:
  离离园中果,亭亭林间树。
  茁根既灵秀,密叶浥朝露。
  海潮变晨夕,宛转年光度。
  春荣夏则实,历落垂无数。
  丹劂其明珰,皮肤得真趣。
  新红手自劈,齿颊细含哺。
  色香真未变,醴酪甘如注。
  佐之以新诗,誉同曲江赋。
  蕙若与小霞都赞道:“直是《三百》遗音,不但追踪魏晋。”
  吉士道:“不要乱嚼,待我公道品题:美妹妹咏物细腻,权舆六朝;珠妹妹欲假《三百》皮毛,还不过貌似《国风》耳。”
  阿珠道:“风、雅、颂各异体乎?”
  吉士道:“怎么不异?世儒以风、雅辨尊卑,《忝离》列在《国风》,即谓王室衰微,与诸侯无异,圣人所以降而为‘风’。殊不知王室之尊,圣人断无降之之理,此序诗者之误也。大约圣人删诗,谓之‘风’,谓之‘雅’,谓之‘颂’,直古人作诗之体耳,何尝有天子、诸侯之辨耶?谓之‘风’者,出于风俗之语,是小夫贱隶、妇人女子之言,浅近易见;谓之‘雅’,则其辞典丽醇雅故也;谓之‘颂’者,则直赞美颂扬其上之功德耳。今观‘风’之诗,不过三章、四章;一章之中亦不多句,数章之中,辞俱重复相类。《樛木》三章,四十有八字,惟八字不同;《芣》亦然;《殷其》三章,七十有二字,惟六字不同。‘已焉哉’三句,《北门》三言之;‘期我乎桑中’三句,《桑中》三言之。余皆可以类推矣。若夫‘雅’则不然,盖士君子之所作也。然又有小大之别:小雅之‘雅’,固已典正,非复‘风’之体矣,但其间犹间有重复。雅则雅矣,犹其小焉者也。其诗虽典正,未至于浑厚大醇也。至大雅,则非深于道者不能言也。‘风’与大、小雅,皆道人君政事之美恶,有美有刺;‘颂’则有美无刺,铺张扬厉,如后人应制体耳。此风、雅、颂之各异也。”
  小霞道:“大爷风、雅、颂之说,我辈闻所未闻,想是江苏李先生之讲究了。”
  正在高谈阔论,丫头传说:“盈库乌老爷家小姐要见大爷、奶奶,轿子已进中门了。”
  吉士心上一惊,暗暗道:“他在关部,如何出来,又如何竟到这里?”
  忙叫小霞迎接,两位妹妹暂且回避。须臾,两人挽手进来,也云与众丫头跟着。
  小乔一见吉士,便插烛也似的磕下头去,泪如泉涌。吉士忙叫小霞扶起,也觉得惑不自胜,便问:“妹妹怎能到此?”
  小乔便叫也云将他父亲的书子、送帖、庚帖一总呈上。吉士看了,徨喜交集,说道:“蒙尊翁老伯厚爱,只是教我心上不安,怎好有屈妹妹?”
  小乔道:“奴家今日得依所天,不羞自献,求大爷不弃菲葑,感激非浅!”
  因请大奶奶受礼。蕙若再三不肯,让了半日,只受半礼。又请小霞受礼,吉士分付平磕了头,方叫小霞领着去见过母亲、姨娘、妹子,然后出来。将小霞房对面的三间指与他居住,又拨了两名丫头伏侍。重开筵席,饮酒尽欢。晚上,至他房中,说了许多别后的话语,各流了几点情泪,小乔方纔提起父亲借银的话。吉士慨然应允,说道:“我明日亲自送去。妹妹在这里住着,我们到新年断服之后,择日完姻。我并将这话禀过尊翁定夺。”
  小乔自是喜欢。吉士仍往小霞房中宿了。明早叫家人支了银子,自己到盈库中去,先谢了必元,然后交代银子,并说明来春完聚之言。必元的格外殷勤,自不消说。吉士又拜见了归氏,方纔回家。必元即日缴进。老赫分付:“余银赶紧偿缴,倘故迟延,一定咨革!”
  必元答应出来。
  正是:暂救燃眉急,难宽满腹愁。
  再说竹家兄弟那晚瞎赶了一回,转来细问茹氏。这茹氏只说自己睡着,被他三不知走了,又骂丈夫出了他的丑,寻刀觅索,只要寻死。理黄只得掇转脸来再三安慰,又赔了几钱银子,打发那帮捉奸的人,只把光郎埋怨。光郎道:“二嫂白白的丢丑,二哥又折了银子,难道就罢了不成?我们软做不上,须要硬做。如今且各人去打听他的私事,告他一状,他富人最怕的是见官,不怕他不来求我。”
  这三人商议已定,天天寻事,却好海关盗案发觉,打听得老乌将女儿送与吉士为妾,晓得岱云必不情愿,一同到河泊所来。岱云病体新痊,回说不能见客。
  三人说有要事相商,家人领至内房相见。光郎道:“恭喜少爷病愈,我等特来请安。未知关部的事情如何了?”
  岱云道:“这都是我爹爹胡涂,我们又没有吞吃税银,如何着我们偿缴?就要缴偿,也还有个计较,何苦将妹子送与小苏,甚不成体面!”
  理黄道:“别人也罢了,那小苏是从前帮着小施与少爷淘气的,这回送了他,岂不是少爷也做了小舅子了,这如何气得过!”
  岱云道:“便是如此。我如今横竖永不到苏家去,温家的亲也断绝的了。我家应缴五万银子,爹爹是拿不出的,待我身子硬朗了,呈上这苏、施、温三家,叫他偿缴,也好消我这口气儿。”
  光郎道:“这是一定要办的。少爷不说,我们也不敢提。少爷进呈,自然是关部,但要求他批发广府纔好。这南海县有名的‘钱痨’,番禺县又与苏家相好,不要被他弄了手脚。我们也要在广府动一呈词,只因碍着少爷,不得不先禀过。”
  岱云道:“什么事呢?”
  光郎道:“老爷将小姐送他,他不是个服中娶妾的罪名么?这事办起来,他不但破家,还要斥革。也算我们助少爷一臂之力。”
  岱云道:“很好!你们不必顾我体面,尽管办去。”
  四人说得投机,岱云畜他们吃了酒饭。
  此时时邦臣已经买了许多货物回家,顺便带了端溪砚、龙须席之类,送与吉士。吉士收了,亩坐饮酒。席间说道:“闻得令爱待字闺中,我意欲替施大舅求亲,未知尊意允否?”
  邦臣道:“大爷分付,晚生怎敢有违?只是贱内已经去世,须要回去与小女商量。”
  吉士道:“施大舅婚娶的事,都是小弟代办,也先要说明了。”
  邦臣辞谢回家,对顺姐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今日我到苏家去,大爷与我求亲,你须要定个主意。”
  顺姐道:“苏大爷怎样说来?”
  邦臣道:“他说替施家大舅为媒,我已允了。”
  顺姐听说,再不做声,那桃腮上不觉的纷纷泪下。
  邦臣急问道:“有什么不愿意,不妨直说,方纔喜喜欢欢的,如何掉下泪来?”
  顺姐道:“孩儿并无半点私情,何妨直说。”
  因将吉士躲在房中的事细说一遍。
  邦臣道:“原来有些原故。那竹氏弟兄的奸险不必说他。你既没有从他,他自然爱敬你,怎肯屈你为妾?况且他家中奶奶也不少了。施家有大爷作主,不比当初,人材又不村俗,一夫一妇很好过日,你不要错了主见。”
  顺姐沉吟半晌,也便依了。邦臣着人回复吉士,吉士便致意延年,替他择日行盘,一切彩币、首饰,费有千金,都是吉士置办。那行聘之日,都是苏家家人送来。街坊上都说时啸斋扳着高亲了。邦臣因竹家弟兄与吉士不合,没有告诉他,也没有请他吃喜酒道喜。
  过了几日,那曲、竹三人早向广府告下一纸状了。这广州府木庸已推升了南韶道,新任知府从肇庆调来,复姓上官,名益元。两榜出身,居官清正,断事明敏。遇着那安分守己的百姓,爱如子孙;那奉公守法的绅衿,敬如师友;遇着那刁滑的棍徒、夤刺的乡宦、皮赖的生监,视如眼中之针,依法芟除,不遗余力。当下看这呈词:告状人竹中黄、理黄,为服中迭娶、灭裂名教,赐提讯究事:身兄弟向与贡生苏芳交好。今年正月,伊父候选盐提举万魁身故;讵芳不遵守服制,闹酒宿娼。身等忠告劝谏,芳都置若罔闻。陡于前月十八日迎娶河泊所乌必元之女为小奄,又于本月初五曰骋定时邦臣之女为妾。身等系道义之交,再三劝阻。
  苏芳恃富无礼,老羞成怒,大肆狂言,挥虎仆凶殴。身兄弟匍匐逃回,同席曲光郎救证。窃服未期年,连娶二妾,身忠告受侮,情实不甘,伏乞大老爷亲提究治,以扶名教,以儆奢淫。
  戴德上禀。
  上官老爷看毕,他已晓得是索诈不遂,讦人阴私的事,本欲不准,因想着昨日海关发下一宗寄赃押缴的文书,因批了”姑唤并训”,分付该房并成一案,将原被、人证一齐拘集,三日内候讯。
  竹中黄准了状词出来,便挽人至苏家,先说了许多恐吓的话。后说:“解铃原是系铃人。大爷拼着几千银子,这事就过了。”
  吉士说:“既然有事在官,自当凭官公断,尊兄不必管他。”
  落后,差人拿票到来,吉士亩了酒饭,送了他四十两银子,差人谢了。依次到温家、时家、施家,各人都有谢礼,只这姓竹姓曲的没有分文,便将他锁在班房候讯。
  吉士晓得两案并讯,便先到乌家,见过必元。必元很过意不去,说:“是这奴才瞒我做的事,我已经禀过关部,今日又叫家人到本府递呈。大爷只管放心,我乌必元还要畜着脸面见人,决不累着诸位!”
  因将禀稿与吉士看了,不过说”职系微末之员,并无银子寄顿亲戚。儿子岱云坏妾逐奔,挟怨诬控,乞赐惩儆。至卑职女儿,系奉海关面谕,另卖与苏芳为婢,并未收用”等因。吉士辞谢而回,再至番禺县中,据实说明前后情节,请他代诉。本府马公从前年送申观察时认得吉士,知他是个忠厚读书人,所以并不推辞,许他照应。这叫做:火到猪头烂,情到公事办。
  却说抚粤使者屈大人,清正有余,纔力不足,更有一种坚僻之性,都是着了那时文书卷的魔头。各处事都如猬毛,他却束手无策。从前因海关奏了洋匪充斥,自己受了申饬,很不耐烦,后因沿海一带地方骚动,虽已会同督臣奏闻,却又打听得海关据此参奏,晓得这巡抚有些动摇,也叫人打听赫广大的劣迹。这日,司、道、府、县上辕,屈大人单传首府与二首县问话,南海县钱公迎合抚台之意,便将老赫逼勒洋商、加二抽税、多索规例、逼死口书、遴选娼妓,及延僧祈子,后来和尚盗逃,他却硬派署盈库大使乌必元缴赃等款细细禀明。屈大人叫人记着,又问上官知府、马知县道:“你们的闻见略同么?”
  上官知府回道:“别事卑府不知,这加二抽税是真的,还有寄赃押缴一案,现发在卑府那边,却还没有审问。”
  抚台说:“并且无赃,如何有寄?你替他细细审问,乌必元倘有冤抑,许他申诉。”
  知府答应了,禀辞出来。
  马知县上府请安,替苏芳从实说明二事。上官老爷说:“昨据河泊所禀明,我已晓得。但这苏芳的行止向来如何?”
  马知县道:“卑职也不大晓得。他是从前广粮厅申方伯的亲戚,所以认得卑职,却从未有片纸只字进卑职署中。”
  上官老爷道:“这就可敬了。”
  上官老爷送出知县,即唤原差问道:“这寄赃押缴与服中迭娶两案的原被人等,可曾拘齐么?”
  差人回道:“都拘齐了。因大老爷亲提,这河泊所乌爷、贡生苏芳都亲自到案伺候。”
  上官老爷即分付:“请乌爷内衙相见。”
  乌必元进来,磕了三个头,请过安,一旁侍立。上官老爷赏了茶,问道:“你儿子在关部呈说,有银子寄顿人家,怎么你又在这里呈说没有?”
  必元回道:“卑职些小微员,那里有许多银子?因赫大人逼着卑职缴银,卑职已向各亲戚家借银缴进;余银一半,宽限半年。卑职儿子岱云,因与媳妇不和,捏词诬告,求大老爷处治。至卑职治家不严,还求大老爷的恩典。”
  说毕,即打一跧。上官老爷又问道:“你女儿与苏芳为妾,这事又怎样的?”
  必元道:“女儿原是赫大人要进去伺候过的,近因和尚盗逃,着卑职赔缴,就将女儿撵出,分付另卖。卑职虽是个微员,怎好把女儿变卖?因借了苏芳银子,将女儿送他,苏芳还不肯受,并未与女儿近身。这都是卑职的犬马苦情,求大老爷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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