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云道:“我因来这园里与我少奶奶说话,失脚掉在茅厕里头,在这河边洗一洗的。我这副样子,如何见得他们?求众位替我遮盖了罢。”
一个年老的说道:“这话想是真情,兄弟们放他去罢。乌少爷,不是我说你,这里是我家奶奶们住的地方,不该夤夜到此,第二遭打死莫怪。”
岱云不敢回言,望藏春坞走去。素馨已经睡了,敲不开门。挨到天色微明,捉空儿跑回去了。温家也不拐点到他。岱云到了家中,气了一个半死,猜是小霞诡计,打算寻报仇,却好因水浸了半夜,受了惊又挨了打,生起病来,延医调治。
第十五回 三奸设阱 五美潜踪
以色为香饵,游鱼惯着魔。
丝纶空在手,奈此直钩何。
十旬莲座下,五体总皈依。
从此飞升去,长看玉麈挥。
吉士等在温家住过三朝,纔辞谢回去。见过母亲、姨娘等,回到蕙若房中,蕙若把姐姐如何受轩及小霞捉弄岱云之事,细说一遍。吉士也替素馨伤感,说道:“馨姐姐自取其轫,也只罢了,只是霞妹太狠了些,将来结仇更甚。我们虽不怕他,可不要难为施大哥么?”
小霞道:“我也顾不得许多。”
吉士又告诉蕙若道:“前日新人进门,你家哥哥问了我许多痴话。这两日我问他怎样,他再不肯说,说是苗小姐分付他,不许告诉人家。这么想起来,一个呆头竟被他教训好了。”
蕙若道:“我哥哥虽痴,难道夫奄床上的话也肯告诉别人么?我爹爹替他援了例,听说来年恩科还要下场呢。”
吉士笑道:“这个劝他不必费心,他若中式,你们姊妹怕不是殿元么?”
只见巫云走来,手中捧着一封书信,说道:“二门上传进,说是京里送来的。来人在外伺候。”
吉士知是李家来信,因拆开看时:国栋白占村亲台足下:珠江别后,一载余矣。足下高尚其志,淑慎其身,心旷而德修,道高而业进,孤芳遁世,又何闷焉?弟入都后,六街灯火,灼人肝肺;九陌繁华,炫人耳目,诚道学之气不敌物缘也。小儿侥幸释褐,殿试三甲,恩擢词林,上命在庶常馆读书,婚姻之事又迟而又久矣。吉士想已精进,唯冀其伐毛洗髓,勿以离群而有他岐,是则区区之心,所堪持赠者耳。申象轩到浙,即署理粮储道,因专折奏陈积习,已超擢浙藩。东莱姚霍武,系台翁所赏识而解推者,伊非寻常流辈,乃人中虎也。倘在省垣,当饮食教诲之,以匡其不逮。国栋顿首。吉士看完,对蕙若二人道:“我妹丈已入翰林,门楣大有光彩。爹爹择婿果然不差,可惜不及见了。”
因哭了一阵,起身出外,问了来人备细,畜些酒饭,给与盘费,又叫人写一封回书带去。
却好时邦臣到来,作揖就座,说道:“连日大爷在令岳处,晚上不便过来请安,适有小事奉求,祈大爷慨允。”
吉士道:“啸斋有话,但说无妨。”
邦巨道:“晚生开着一个小铺,不过为一家衣食之谋,近因店中货物短少,要到肇庆去置买,须得百金本钱。”
一头说,袖中摸出一张屋契,夹着一张借票,打一恭递上,说道:“求大爷慨借百金,冬底本利奉还。”
吉士道:“啸斋说什么话,银子只管拿去,契券断乎不要。冬间还我本银就是了,何必曰利。”
邦臣又打一恭,吉士叫取出一百十两银子,付与邦臣,道:“我也不及饯行,这十两银子权为路费罢。”
邦臣笑纳了,作谢出门。
回到家中,分付女儿顺姐道:“你与我收拾行李,明日要到肇庆去置货。”
顺姐道:“爹爹那里弄到本钱了?”
邦臣道:“承苏大爷见爱,借我一百两银子,又送十两程仪。这十两亩与你同丫头吃用。我多则二十日,少则半月回家,须要小心门户。”
顺姐道:“孩儿晓得。这苏大爷不是从前在这里吃酒那个又年轻、又和气的么?”
邦臣道:“正是。他在我面上极有情分。”
次早,邦臣起来,到隔壁竹家辞行,兼托他弟兄们照应,带了阿喜,一直竟往肇庆去了。
这中黄对理黄道:“老时不知那里打算到了银子,又做买卖去了,今冬又顺顺溜溜的过年。只我们两个,雪里挑盐包,一步重一步,这把式再也打不开。”
理黄道:“我昨日在豪贤街口,看见老时在苏府出来,满面春风,想必是那边借到了银子。”
中黄道:“老时不过费一席酒,老苏就上了他的算。我们弟兄也破些钞,备酒席请姓苏的,再邀老施、老曲在旁帮衬一两句好话,自然告借不难。”
理黄道:“苏吉士父亲,有名放官债的,借了须要还他。我们且同老曲商量,有什么算盘,多寡弄些也好。”
他弟兄刚刚出了街口,却好曲光郎高高兴兴的走来,中黄忙喊住道:“曲兄弟,三日不见,面上白亮得多了,在那里得了采?”
光郎道:“得什么!从前日输了五百文钱,一连两日,身无半文,实在过不去。我打听得时啸斋借到了苏家银子,正要去寻他。”
理黄道:“老时已到肇庆去了。我们且进城吃三杯罢。”
光郎听说有吃,头脚已跟定,一同进了文明门。来至品芳斋楼上坐定,理黄分付拿了一碗走油鳝鱼,半碗油焖肉、一大盘炒面筋,打了二斤太和烧酒。
三人乱嚼一会。理黄说起:“时邦臣向苏吉士借银子,我们一样弟兄,偏没有这样造化。”
光郎道:“借了要还,并无可羡之处。只是我少了几两请酒的本钱,若是有了,不弄苏吉士一二千银子,也不算手段。”
中黄道:“兄弟,你且莫夸口,我听得苏吉士是个不好男风的。”
光郎道:“大哥只晓得他不好男风,可晓得他专好女色?我昨日去望乌少爷,他得了相思病,是为着老施的妹子。”
中黄道:“乌少爷想施延年的妹子,也还容易到手,何至害病?”
理黄道:“哥哥原来不知,老施的妹子就是老苏的小奶奶了,乌岱云那里想得到手?”
光郎道:“原是如此!乌少爷呢,我们也不必管他。只看老施,为了官司以后何等苦恼,从妹子进了苏家,终日的抬轿出入,大摇大摆,好不兴头,可知老苏是一味在女人身上使银子的。”
理黄道:“这话又远了,你我又没有什么姊妹,可见能说不能行的。老时倒还有个女儿,你替老苏做牵头罢。”
光郎道:“若也像老施这样,便是秀才抄袭旧文,决不中式的了。我另有妙计,我们虽没有姊妹,这种人可以借得的,只要五六两的本钱便好。”
理黄道:“你有什么计较,且说来大家商议。五六两银子还可以典当挪移。”
光郎便附在两人耳边说道:“只要如此这般,不怕他不上钩的。”
中黄道:“果然绝妙!”
理黄又沉吟了半晌,说道:“且不必另借,也省得四圆花边,横竖不与他着手就是。我家的也还有几分姿色,我回去与他商量。只是银子到手,我须要得个双份。”
光郎道:“若是如此,一发万妥万当,二哥自然该分双股。”
三人商议定了,又吃了七八碗面,会了钱回家。正是:只说京兆泳腿多,每图淫欲受人讹。
广东烂仔刁钻甚,未免英雄唤奈何。
吉士家居无事,日日与蕙若、小霞、两个妹子在园避暑,吟诗消夏,载酒采莲。打听得岱云生病,也就心上宽了许多。
这日,听说高第街竹相公要见,便走出前厅,竹理黄上前作揖,吉士道:“天气炎热,何必如此盛服盛冠,且请宽了。”
理黄道:“今日晚生兄弟备了些瓜果,恭请大爷光降,不敢不衣冠而来。”
吉士道:“这种热天,何必费心,我也不得空儿。”
理黄道:“晚生打听得大爷无事,纔敢进府。因天气炎热,所以傍晚纔来。座中并无别人,恐怕又闹故事。”
吉士道:“如此说,我若不去,岂非轴负盛情?”
因分付家人备轿。理黄道:“晚生已预备着凉轿带来。因舍下地方窄小,恐怕有亵尊从,二爷们求少带几位去罢。”
吉士道:“不带亦可,我竟与二哥同行便了。”
理黄道:“这个足见大爷见谅。”
当下两人上轿。
顷刻间到了竹家,中黄、光郎接进。递过茶,摆上酒筵,无非是海味水鲜、精洁果品。中黄道:“天气很热,绍兴酒肯出汗,换过汾酒,却凉快些,大爷好宽饮几杯。”
吉士道:“汾酒极好,只是太清冽了,怕吃不多。”
中黄道:“大爷海量,那里怕他,况且是几年的陈酒了。”
三人轮流把盏,吃了一会。中黄道:“寡吃无趣,求大爷赏个令罢。只是晚生们不通文墨,大爷须要拣容易行的纔好。”
吉士看见旁边小桌上一个色盆四颗骰子,便拿过来说道:“我们将四颗色子随手掷下,有红的不须吃酒,不论诗词歌赋,捡着有‘红’字的说一句就是了;没有红的,吃酒一杯,说笑话一个;说不出‘红’字,说不出笑话,俱敬酒一杯。”
光郎道:“大爷分付,我们无不钦此钦遵,但大爷是个令官,在座有说得笑话好的,大爷也要贺他一杯,以示奖赏。”
吉士允了。
干了令杯,掷去,却好一个”么”三个”红”。吉士便说:“一色杏花红十里。”
便将令杯交到光郎。光郎立起接了,道:“大爷掷了三个‘红’,正是福、禄、寿三星拱照一身,大喜之兆。若要大爷再说几个‘红’字,便是三百三千也有,如今请大爷吃了迎喜杯儿,晚生纔敢遵令。”
中黄便斟酒过来,吉士只得饮了。
光郎一掷,却是四个”三”,说道:“这个好像我们杭州人,都是斜坡坡的。我就说个本地的笑话罢:一个读书朋友,真是言方行矩,一步儿不肯乱走的。乃父讳‘吉士’,他就不敢说出‘吉士’两字来,每读诗至《野有死麋》一章,亦以‘爹爹’代‘吉土’。一日,亲戚人家新点翰林,当厅高高贴了报单,众人都去报喜。内中有一近觑眼,看不见报单上的字,对这杭州人说:‘可恨我眼睛不好,不知点翰林的报单是怎样写的,烦你读与我听听。’这朋友不觉高声朗诵道:‘捷报:贵府老爷王,殿试二甲,奉旨钦点翰林院庶爹爹。’”众人大笑。理黄道:“老曲叫了大爷几声‘爹爹’,这爹爹自然要赏脸,大爷吃了酒以后,老曲不许叫大爷,便叫爹爹罢了。”
吉士道:“休得取笑。这笑话原说得好。”
于是带笑吃了酒。
交到中黄,却掷了一个”顺”,中黄说了句”万紫千红总是春”。交与理黄,也掷不出”红”,先吃了酒,说笑话道:“江西乡间人家生了儿女,都是见物命名的。一家子妯娌两个,先后怀孕。一日,这大姆生了女儿,叫丈夫出去看何物,回来取名。这男人来到园中,却好一个妇人厥着屁股在那里撒尿,被他张见了阴户,回来将生的女儿就叫做‘阴户’。后来那婶子生下儿子,见一个卖盘篮的走过,因取名‘盘篮’。不料一二岁上,这‘阴户’出痘死了。‘盘篮’已经长成上学,从书房放了学回来,朝着那大姆与母亲作揖。那大姆触景伤心,对着婶子说:‘可惜我那“阴户”死了,若还在此,我家的“阴户”,比你家“盘篮”还要大些呢’!”
众人又各大笑。
光郎忙斟酒送与吉士道:“大爷不听见么,竹二哥家有这等大阴户,大爷多吃一杯,试试看。”
理黄打了他一下。
吉士饮了酒,叫中黄出令,又做了一回”穷蠡访西施”。
三人串通了,吉士又吃上七八杯。天有一更,酒已酣足,便起身告辞,众人再三畜住。光郎道:“晚生还带了一个劝酒人来,也须赏他个脸。”
忙向那边取出一个西洋美人,约有七寸多长,手中捧着大杯,斟满了酒。光郎不知把手怎样一动,那美人已站在吉士面前。吉士欣然饮了,又斟了酒。说也作怪,别人动他,他都朝着吉士;吉士动他,他再也不动一步。这大杯的汾酒,岂是容易吃的?吉士不肯吃,他们假作殷勤,又灌了四五杯,早已不辨东西南北。
光郎道:“吾计已成,静听捷报。”
竹氏兄弟二人扛吉士至房中睡下,理黄叫他奄子茹氏进来,他兄弟躲出去了。原来这茹氏廿三四的年纪,五六分的姿容。 他丈夫叫他俟吉士酒醒,同他睡好,一面叫喊起来,外边约了三四个烂仔捉奸,想诈银子。这茹氏在屏后偷看了半天,见吉士光着脊梁饮酒,真个玉润珠圆,不胜艳羡。又是丈夫诲淫,合与苏郎有缘。他房在正屋西边,独自一个院子。便把院门关上,走进房来,拿灯放在床前,把吉士摸索了一回,解下他粉白单纱裤儿,露出了那鲜蕈一般对象,将纤手扪弄,一上一下的迭宕搓挪。这喝烧酒的人比寻常分外壮健,晶光夺目,毫气迎人。茹氏如获至宝,忙自己脱光了爬上去,做一个坐马势。暗想道:“这两个没算计的,不把奴做了引子,与他相好,弄他些银钱,却使这个绝户计,恶识了这个妙人儿。我如今偏放走他,图他长久来往。”
一头想一面上下起坐。吉士虽然大醉,蒙眬醒来,认作自已家中,翻转身来将茹氏按住,加紧的纵送,茹氏已经酥麻,吉士也便了事。
那茹氏揩拭干净,抱着吉士说道:“大爷可认得奴家么?”
吉士连忙起身一看,问是何人,茹氏便将他们讹局告诉。吉士一惊非小,那酒已不知吓到那里去了,说道:“我是忠厚之人,他们如何使这毒计?万望姐姐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