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这御史所奏是,该部核实具奏。已故者赐衔赐谥,其现在革职降调者,以原官擢用。
此旨一下,这广粮通判申晋,放了浙江金衢严兵备道。朝报到了广东,各官都至粮厅道喜。
此时八月初旬,那苏吉士进城伺候乡试,得了此信,连忙进署恭贺。申公待茶送出,又告诉他道:“这里还有经手事件,大约十月纔可起身,尔时还要到府一叙。”
吉士谢了出来。
转瞬三场已毕,那温家备酒接场,延年又请晚叙。原来,他母亲因受恩深重,必欲以小霞送他。与延年商议,廷年道:“我见他屡次偷看我家霞妹,心上未必不愿依,只是碍了亲情,怕干物议。如今趁他在此,亩他饮醉,叫妹子去打动他,但不知妹子肯否?”
史氏对小霞道:“这是你终身大事,你须自己拿定主意;不是我叫你无耻,不过要你报恩,而且我母子将来有傍。”
小霞道:“女孩儿家羞人答答的,教我怎样?他不收我,我只永世不嫁人就是了。”
史氏道:“不是这等说,我原不要你怎样,不过叫你伏侍他。”
小霞道:“这伏侍原是应分的。”
主意已定,即沽了上好的绍兴酒,整备精洁肴馔,待他晚上回来。
这笑官在岳家饮酒,巳是半酣的光景。傍晚辞回,廷年母子早已恭候多时,拥了进去,就在这后边两间,小霞卧房外,点了烛,熏了香,恭恭敬敬的请笑官坐下。史氏道:“大相公晓得,我们小人家备不出什么酒菜,先到那好的人家去了。只是这里所有,虽然都是大相公的,难为我们一片诚心。”
笑官道:“姨母怎说此话,自当尽量痛饮。姐姐呢?”
史氏道:“这里只有一个小丫头,没有动得手的人,我叫他自己上灶,虽没甚莱,也还干净些。”
笑官道:“这个越发不当了,停一日,我叫人寻一个会动手的老妈子来。”
史氏谢了。母子二人殷勤递酒,史氏又替笑官宽了衣服。
一会儿菜已上齐,那小霞穿着一身素服,越显得粉面油头。
来至席前,吉士即忙立起,史氏捺住了说道:“大相公正在这里赞你手段,你来劝相公饮一杯。”
小霞道:“奴做的菜那能可口,相公不要笑话,只是这里同家中一样,相公须要畅饮几杯。”
笑官道:“怎么姐姐这样称呼?”
小霞道:“这叫做各言其志。”
即斟满一大杯,双手递上。笑官道:“这酒我不敢饮,须要改了称呼纔好领命。”
小霞以目流盼,低低的叫了一声”哥哥”。笑官欣然饮了,即回敬一杯。小霞道:“妹子量浅,小杯奉陪罢。”
此时延年已经躲过,史氏只说照应厨房,也自去了。笑官已有八分酒意,拿着大杯强劝小霞。小霞只得干了,夹着一箸蒸透的春鸭送过去,又斟上一杯酒,接膝挨肩,殷勤相劝。这笑官又不是本来的道学,见了这花儿一般的人,怎么不爱?一面的握他纤腕,蹑他莲钩,渐渐的接唇偎脸,摩乳扪肤,竟丢了酒杯,进房安寝。这一宴欢爱,不过是笑官得些甜头,小霞吃些痛苦。
次早起来,谢了史氏,说道:“承姨母厚情,当图报效,只是妹妹还须暂居于此,俟明春娶了温氏,再禀过父母,然后来迎。”
史氏允了。笑官又叫人买了两个丫头、一个老妈伺候。一连住了四五夜,方纔回乡。到发榜之期,又进城歇宿。
那榜发无名,也算是意中之事,不过多吃了几席解闷酒而已。
直至十月初旬,申公已定行期,万魁在家拱候,叫笑官进城拜送、敦请,伺候了两日,方纔起身。那码头上官员盐商等类,都各设公帐饯行;总督巡抚供差,家人持帖候送;关部更独设一帐,亲自饯行。申公各处领情言谢,又与老赫执手叮咛了一会,直到挨晚,方纔点鼓开船。
笑官一同在船,到花田上岸。这里灯笼火把轿马之类,齐齐的摆了一岸。申公同笑官来到苏家,那万魁早已穿了公服,在门首迎进,厅中灯彩照耀辉煌。申公请万魁换了公服,安席坐定。申公道:“屡叨盛赐,渴欲到府申谢,奈为职守所羁。如今不是这里的官,就可以往来任意,无奈钦限甚迫,有负厚情。”
万魁道:“职荷大人覆载之恩,未能报答于万一,自分永当结草于来生,再命职子芳衔环于毕世。”
申公道:“忝关亲谊,这话不无已甚了。令郎天姿诚笃,温厚和平,可卜将来大器。令婿已掇高魁了,可喜可贺。只是匠山落落不遇,又落孙山,深为扼腕。”
万魁道:“便是李亲家一去,音问杳然,职时时挂念,未知可有书信来否?”
申公道:“尚未接到。昨阅制台辕门小彔,知令婿已中十二名经魁,折桂童年,将来正未可量。”
厨役上了三汤四割,申公起身告辞,又嘱笑官将来便道枉顾,万魁父子送出大门,人役簇拥而去。
万魁知道女婿中了,暗暗的喜欢,又定了来年正月替笑官娶亲,先行请期礼。到了年底,果然接着江苏来信,说:“小儿既中之后,定于冬月跟我进京,俟会试之后,再当赴广行骋完婚。”
这合家的欢慰,更不必说。
万魁打点各家的年礼,命笑官进城,各处算帐、辞年。
笑官依旧施家居住。久离乍会,态有余妍,小霞嘱他:“乘间告诉父亲,娶奴回去。你明年娶了蕙妹,奴自然做妾,但不可恋新弃旧,使奴白首无归。”
笑官安慰一番。逐日到各家去辞年、算账,收下利银都交苏兴承管。
这日在洋行算账回来,偶从海关经过,触着心事,想道:“我听得延年说,靖海门内天妃宫新来一个异憎,未知怎样,今日顺便去访他一访。”
便叫轿夫住下,自己同阿青步至天妃庙前,只见围绕着许多人,观看那盘膝而坐的和尚:发垂盖耳,宛然菩萨低眉;鼻耸遮唇,还像金刚怒目。合着一双空手,硬骨横生;赤着两只毛腿,紫筋暴露。提篮内,摊几个不伦不类的丹方;葫芦中,藏数颗无据无凭的丸药。虽似西方佛子,还同海岛强梁。
笑官分开众人,高声喝道:“和尚,你坐在这里,还是参禅,还是化斋?”
那和尚开眼一看,答道:“禅虽不参,却参透无边的心事;斋虽不化,也化些有眼的英雄。”
笑官见他答得灵异,便道:“弟子虽然肉眼,未知可能借方丈一谈否?”
那僧篮中取出一纸,暗暗写了几字,付与笑官回去拆看,他依旧坐好。笑官只得回来,在轿中拆看,上写着:“苏居土可于今晚至五层楼下候谈心事。”
笑官大惊,想道:“他如何晓得我姓苏?这僧有些异样,不可错过。”
回家到了黄昏,带了阿青上街,家人只道他对门过夜,再不阻他谁料他到了施家,分付众人:“不必守候,我还有事耽搁。”
便同阿青出了仓边街,望北而行。阿青不知原故,提着灯跟着。走出了街口,笑官叫阿青住了:“我去去就来。”
阿青道:“相公,使不得,此刻夜静更深,一个人到那里去?还是小的跟去好。相公要访什么情人,横竖小的再不敢学舌的。”
笑官道:“胡说!你懂得什么!只要你在此等候,多只二更,少则一更,我就来的。”
阿青拗他不过,只得由他。
这笑官走到五层楼边,那和尚已席地坐候。笑官忙拜倒在地,说道:“弟子不知活佛临凡,有失回避。”
那和尚扶起道:“老僧西藏人氏,来此结一善缘,那里是什么活佛。”
笑官道:“师父若非活佛,何以晓得弟子姓苏,又知弟子有心事?”
和尚道:“这是偶然游戏,但居士有何疑难,老僧或能解脱。”
吉士道:“真人面前怎说假话!弟子父亲无轲被豚,恨之一也;弟子年幼,不善于御女,失去一奄,恨之二也;贞妾被豪强夺去,恨之三也。师父果能设法搭救,弟子定当顶礼终身。”
和尚道:“第二事不难,倾刻可以见效。第三事的对头,却是何人?”
笑官道:“师父慈惑为本,谅来不肯害人,弟子切齿之人,关部赫广大便是。”
和尚道:“原来就是此公,我还要化他一分大大的斋粮。要趁汝心,须依我计。”
笑官道:“斋粮弟子尽能措办,只是计将安出?”
和尚道:“也不用什么大计,居士回去,只要四布谣言,说新到番僧善能祈子,倾刻间传入关部之耳,就可报命了。”
笑官依允。和尚即于囊中取出丸药三枚,说道:“服之不但为闺房良将,并可却病驻颜。尊坏姓名须要说明,此后不必再会。”
笑官拜受了,又告诉他小乔姓名,和尚挥之使去。
笑官转来,已是三更时候。街坊寂静无人,阿青在街口哀哀的哭。笑官喝住了,跟着同行。到了施家,敲门而入,那小霞还挑灯坐守。笑官要叫丫头出来烫酒,小霞道:“不必支使他们,这里有现成的,原是我预备着候你的。你到那里去了这好一会?”
笑官道:“不过算账罢了。”
小霞搬出几个碟子,两人接膝饮酒。笑官暗暗将先天丸噙化入口,觉得气爽神清,那一股热气从喉间降至丹田,直透尾闾,觉腿间岸然自异,即搂住小霞,叫他以手扪弄,小霞以手摸去早吃了一惊,解开看时,较前加倍。小霞细细盘问,笑官一一告诉,嘱他不可泄漏机关。又吃了几杯急酒,解衣就枕。太阿出匣,其锋可知,慢慢的挨了一回,方觉两情酣畅。从此,笑官已成伟男,小霞视为尤物,落得夜夜受用。
各处账目俱已算明,大约洋行、银店、盐商的总欠三十万余,民间庄户、佃户及在城零星押欠共二十余万。笑官收了五六万利银,交苏兴收贮,又支一千银子与小霞过年,自己急急回去,将城中买回之物,分派与母亲、妹子、姨娘等,家人、丫头、仆妇俱有赏赐。万魁见他办事清楚,十分放心。
腊尽春回,吉期已到,万魁分付将笑官所住的内书房改为新房,将花氏搬出另居。这院子改做外房,添了六个丫头、四个仆妇伺候,一切铺垫都已停妥。这温家的嫁资十分丰厚,争光耀日,摆有数里之遥。苏家叫了几班戏子、数十名鼓吹,家人一个个新衣新帽,妇女一个个艳抹浓妆,各厅都张着灯彩,铺着地毯,真是花团锦簇。到了吉日,这迎娶的彩灯花轿,更格外的艳丽辉煌。晚上,新人进门,亲友喧闹,笙歌缭绕,把一个笑官好像抬在云雾里一般,接宝迎龙,催妆却扇。酒阑客散,婿入新房,分付众人退出,亲手替蕙若卸去浓妆,笑道:“妹妹久不会面,越发娇艳了。”
一面调笑,一面宽衣就寝,罗襕甫解,贯革维艰,蕙若则丐君徐徐,笑官则怜卿款款,但小行者的金箍棒,终敌不过不老婆婆的玉火钳,那点点猩红,早换去霏霏玉屑。日上三竿,新人睡起,那新来的丫头仆妇,进来磕头,笑官一一赏过。三朝之后,见过公姑。万魁因儿子新婚,不忍叫他出门,但新年并未至各家贺节,只得自己进城一走。从来说,谩藏诲盗。这万魁的豪富久已著名,前日迎亲,又不该招摇耳目,那乡间地方,眼孔小的多,何曾见过这样嫁娶?就有一班从前欠租欠债、吃过万魁亏的小人,纠合着与盗为伙的汛兵、沿塘的渔户,伺着万魁不在,四十余人明火执仗前来。到了门首,几个上屋,几个放火,几个劈门,吶声喊拥将进来。家人们睡梦里醒来,正不知有多少人杀进,各各寻头躲避。众盗却不知库房系家人经营,在中门外边,一直拥至上房,杀死了两个丫头。这毛氏躲在床后。众盗掳掠一空,各处寻新人房子。
这笑官正与蕙若取乐一番,交颈睡去。忽听喊声大起,情知有变,急起身下床,至天井中一望,火光冲天,喊声震地,便欲开门出去。蕙若赤着身,一把拖住道:“强盗放火,不过掠取财物,并不想杀人,你这一出去,不是碰到刀头上去么?
快些躲避为是。”
笑官道:“那边复壁之中,可以躲得;只是他若放起一把火来,不是我们活活的烧死?”
蕙若道:“他在外边放火,不过是唬吓人,到了里头,他要照顾自己性命,再不放火的。”
正在商议,听得门外人声聒耳,慌得两人穿衣不及,笑官忙扯一件自己的皮套,替他披上,好好的躲在壁中,也照应不来丫头仆妇。不一时,那班强盗劈门拥进,倒笼翻箱,直到五更纔去。这夫奄两口,抖做一块,天明还不敢出来。
那些躲过的家人,天明进来看视,先到上房乱喊,毛氏纔从床底下钻出,所有房中之物已都拿去。忙拥到笑官房中,只见箱笼也是一空,丫头们房内却分毫未动。一个个爬将出来,只不见了少爷少奶奶,翻床倒架,那里寻得出来。笑官已明知是自已家人,但蕙若身上只披着一件大褂,下体赤条条的,自己也未尝穿裤,所以不敢做声。吓得家人喊道:“不好了,少爷少奶奶都被强盗抢去了!”
收拾的收拾,进城报信的报信,忙个不了。
再说万魁进城,住在旧宅,清早起来洗面,只见苏兴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说道:“老爷,不好了,花田院子被强盗打劫了,大门大厅都烧了!”
万魁这一惊不小,忙问道:“可曾伤人么?”
苏兴道:“杀了一个苏伯伯、两个丫头,还没有拐出名字。”
万魁正在徨痛,又见家人董茂跑来说道:“不好了,家中各房抢劫一空,少爷少奶奶都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