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将京中遇着旭霞的情由,述过一番。杜老亦备言不见了外甥之后寝食不忘的思想。旭霞亦将到仙家之事,从头至尾。说与母舅、舅母听过。那杜老夫妇二人闻之,也道奇异,乃叹息道:“贤甥遇仙而去,虽绝世美谈,但漂流三载,弄得家里零零落落。今喜得仙人复渡你到京,得以成就功名回来,万分之幸。目下当归故里去,耀祖荣宗一番;然后寻一头亲事成了到任,乃至紧之事。切不可再有执滞,误人家女子了。”
旭霞道:“母舅这番教训,愚甥焉敢有违?但婚姻之事,虽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目下论之,稍可迟缓。甥回去时,先要择吉行了葬亲事,然后为此。”
杜老道:“这也是。”
当时传杯换盏,畅饮几巡。恰好抵暮了,打点旭霞到书房中去睡过。卿云也进房去了,他夫妻二入阔别了几时,又且荣贵双全,毕竟各自畅怀,与平日之情兴,自然加倍不同的。正是:
名成博得家庭乐,不比苏秦下第时。
却说这吉彦霄是夜晓得他两个荣归了,渴欲会晤,竟自清早起来,打了轿,一径到卿云家来。恰好那表兄弟二人,正在那里打点,要到彦霄处谒拜。使者进来通报了,两个连忙出门,迎接进去。各自揖过坐定,叙过寒温一番,彦霄向旭霞道:“谁想年兄三载萍漂,原得与令表兄同登金榜,锦还故里;亲戚朋友,复尔相叙,话旧谈新,岂非吉人天相!”旭霞道:“弟于三年前,不料随犯颠沛,几乎死于他方,不得相见故人。”
彦霄道:“敢问年兄,羁迹何处?请道其详。”
旭霞乃将前事,曲曲折折,述与彦霄听了,又道:“前者家表兄道及年兄曾欲为弟执柯,岂期吝缘。有负雅爱,至今心实不安。”
彦霄道:“这是家表妹没福做夫人也!”旭霞听了,道是素琼已经适人,不觉呆坐椅上,绝口无言。卿云见他如此光景,乃替他问道:“如今令表妹曾出阁否?”
彦霄道:“不要说起,也是一桩极古怪的事。”
旭霞惊问道:“什么古怪呢?”
彦霄道:“小弟自从那日闻兄遁迹之信,回覆了家姑娘,即北上了。直至丁艰返舍,乃知前年有个詹乡宦家卜吉了,将及送礼。家表妹忽然生一急症,暗哑不能言,延医献神,无所不至,究不能愈。”
旭霞又惊问道:“莫非令表妹兰摧玉折了?”
彦霄道:“这也倒不曾,竟成一个痼疾,因此詹家就中止了。”
旭霞听得中止之言,心里想道:“虽则生病,幸而还未曾适人,犹可稍慰万一。”
不觉失声道:“这也还好!”
彦霄又道:“我听见家姑娘说,病虽淹留日久,喜得饮食如旧,容颜不减。若得医他开口一言,依然是个好人了。近日又有一新奇之说,家姑娘因女儿生了此疾,镇日切切愁烦,恍恍惚惚。偶一夜间睡去,梦见一个道人来对他说:‘你家女儿生病,可要医好他么?’家姑娘道:‘怎的不要医好?’那道人道:‘就要医好,也不难。我四句诗词在这里,可以医好。念与你记了,写来贴于门首,自然有人来医。’家姑娘梦中听熟了,觉来遂写贴外边,后面又增上一行:若有人来医好小姐者,即送酬金壹百两。”
卿云、旭霞两个齐声问道:“这诗,年兄可记得么?”
彦霄道:“怎不记得?”
乃念道:
九日秘藏丹药,云头一段良缘。
舍外无人幻合,携来素口安痊。
旭霞听彦霄念毕,倒吓得魂飞魄散。一头裂开衣带,取这丹药出来;一头向彦霄道:“世间不信有这样奇事!难道令姑娘的梦正合着小弟仙人所授的金丹秘语?”
彦霄吃惊问道:“年兄有甚仙授金丹秘言?”
旭霞道:“若但说,盟兄怎的肯信?待小弟与兄看。”
便启金丹纸包,付与彦霄。
彦霄仔细着眼,错愕一回,授与卿云看道:“这也真正奇怪!若是旭霞兄转了身,就道是写来哄小弟了。这是家表妹病体当愈,旭霞兄这头姻事原有可成之机!”卿云乃道:“怎的表弟在京再不见说起,今日忽然拿出来,又是暗合他人之梦的?莫非在仙家住了三载,亦有了仙术,一时造来哄我们?”
旭霞道:“表兄休得取笑!”彦霄道:“敢问旭霞兄,这丹是何等仙人授你的?”
旭霞遂将三年前太白托梦寻仙授药之说,述与彦霄。卿云听过,两人各自惊骇。彦霄道:“既如此,是天付的姻缘了。我明日就将这丹去,即与兄述这一番奇话,与家姑娘、表妹两个听,必要撮合这头亲事的了。”
旭霞道:“若得如此,弟一生志愿足矣。”
彦霄欲起身告别,卿云道:“今日承兄先施,一定要屈留尊驾,以叙阔别之衷,兼为家表弟作贺。”
彦霄道:“既蒙吾兄雅爱,谅不得却,只是有费兵厨,怎处?”
卿云乃拱彦霄到园亭中去坐下,教旭霞陪着,自己进去吩咐支值。
不一时,治就佳肴美酒,将来罗列亭中,三人笑谈畅饮,觥筹交错。一回,彦霄忽凝神定睛的思想道:“卿云兄,弟在这里细想,那四句仙机预藏得巧。”
旭霞、卿云接口道:“怎见得呢?”
彦霄道,“依鄙意解起来,奇异得紧!第一句‘九日’,是个‘旭’字;第二句‘云头一段’,是个‘霞’字。这显然是卫兄的尊甫了。那第三句‘舍外无人’,岂非是个‘吉’字,恰好合着小弟贱姓,又是我今日来谈起这事。那第四句‘素口安痊’,家表妹闺字叫做素琼,又是个口病,明明里说小弟将此丹去与家表妹吃了,就安痊了。这岂不是仙机预藏得幻妙么?”
旭霞听了,不觉手舞足蹈,说道:“小弟得此三年,不在心上,今事机凑合,且有彦霄兄一番剖诀,真神仙能发神仙秘矣!若得仗年兄在令姑娘面前亦如此解说一番,撮合了小弟百年姻眷,此恩此德,至死不忘!”那表兄弟两个,又轮流敬过彦霄几杯,共谈些世事,彦霄起身作别而去了。
却说那杜卿云、旭霞到得来日,就去答拜了彦霄;回家于合郡中乡绅、任官,也都去拜谒了。旭霞遂收拾荣归故里,此时就有许多俊仆来投靠,随意收用几挡,唤了极大的船只,由胥口出湖,一帆风顺的回山去了。以后不知姻缘可就?且听下回分解。
叙旧述话,色色摹神。卫生到京,吉生说梦,令人于此有羽化飘飘之想。
摹写新进士行动,穷措大亦为解颜。
第十九回 樱桃口吞丹除哑症
绎唇已作三缄口,默默无言久,
鬓云不理罢妆红,帷拥衾裯,听暮鼓晨钟。
金丹吞却字如蚁,询出情人意。
萱亲喜气上双眉,嘱语冰人,毋误鹊桥时。——右调寄《虞美人》
却说老夫人为着素琼爱女生了这个哑疾,将及三载,延医服药,不能痊可。自从得了这梦,将来写于门首;又托彦霄侄儿往苏州去察访。将及几个月,并无应验。正在那里暗苦怨命,穷思极想,忽听得檐头鹊噪几声,乃叹道,“自古来灯花生焰鹊声喧,必是佳兆,难道偏是我家不准的?如今不免到门首去探望探望看。”
乃唤了碧霞,同到外面;倚着门儿,立在那边,呆望半日。
将欲转身进去,忽见吉彦霄走进门来,劈面撞着,说道:“姑娘,为何在此倚门而望?”
老夫人道:“我正在家想念你来,因鹊噪檐前,故特走出来观望,不料果应其兆,得贤侄到来。”
同了一齐走到厅上。彦霄作过揖,坐了。老夫人叫碧霞进去点茶来。彦霄道:“姑娘迩来身子康健么?”
老夫人道:“目下为着你表妹,镇日忧愁,饭食也减常了。只怕死在目前目后矣!”
彦霄道:“姑娘怎说这样话来?表妹可能说一言半语否?”
老夫人道:“因为再不肯开口,故此心焦。”
彦霄道:“姑娘不必愁烦,好在即日了。”
老夫人道:“何以见得?”
彦霄道:“侄儿记这姑娘梦中的诗句回去,岂料一故友在京会试荣归,去拜望他,无意中说起,将这四句诗念与他听。彼一时惊骇无已,忙向衣带中取出一丸丹药来,付与侄儿。启看好不古怪!里面竟是一样的四句诗,写在纸上。此时侄儿欣喜无任,乃细细查问,道三年前太白金星化一白头老人托梦,教他寻仙,指示姻缘,遂于本山雨花台得遇一个仙人,授他丹药一丸,秘语四句。他恐遗望了,将其语写于药包上,时常带在身边。今适侄儿说着了,即以此药付我,拿来医表妹的病。”
老夫人顿开喜颜道:“不信我梦得如此奇验!若医好了,当以百金谢他。”
彦霄道:“这个人不要银子的。”
老夫人道:“他是何等人物,不要银子?”
彦霄道:“就是向年侄儿与他做媒的人儿,如今已中过进士了。他说若医好了,要求表妹为配。”
老夫人听了这话,乃惊骇道:“你说这个卫生不见了,如何忽然又得中进士?”
彦霄遂将他遇仙渡去之说,述了一遍,又道:“更有一桩奇怪情由在内。我道今日吃了这丹,必然就能开口。”
老夫人道:“又是恁般奇怪情由?”
彦霄遂将所解诗中暗谜,述与老夫人听了;即于袖中取出这丹,付与姑娘。
老夫人欢天喜地的接了,乃道:“依侄儿如此说来,这样凑巧,暗合仙机,必竟是天缘了。若得痊愈了,当依允便罢。”
说毕,同彦霄到内室中教他坐下,一面吩咐收拾点心;一面慌慌忙忙的将那丸药进房去,叫春桃化与素琼吃。老夫人立在床边,看了一回,不见动静,对春桃道:“你替小姐盖好了,伴在那边,待他睡一觉儿看。我到外边去支值吉老爷吃了点心,就来看也。”
径自走出房去了。正是:
金丹投却娇儿口,指望能言快霍然。
却说那春桃听了吩咐,替小姐盖好了,立在床边,作伴呆看。但见素琼真个□□的睡去了。此时春桃在那里暗想道:“我自从小姐得了此疾,三年不言,倒害得我寂寞难过。今日那吉家老爷,与卫生传递仙丹到来。若他们两个三生有幸,真个灵验,使小姐好了,完就姻缘之事,或者连我也挚带挚带,可不是一桩极快畅的美事?但恐怕好事多艰,苍天怎肯把一个现成夫人,唾手付与我家小姐?”
正想间,只见床上番个身儿醒来,忽然作声长叹。春桃觉得诧异,乃悄悄走近床去,叫一声:“小姐。”
素琼竟是慢慢的发言道:“春桃,我口渴得紧,快快取茶来吃。”
春桃听见他开口说话,一时倒欢喜得遍身麻木了,不及答应,拍手拍脚的笑到外边去。
那老夫人陪彦霄在书房里饮酒,听见了,忙唤春桃进去,问他为何如此欢笑。春桃道:“小姐竟开口说话了。”
老夫人与吉彦霄听了,齐声道:“有这样奇事,如此灵验?真个是仙丹了!”彦霄乃对老夫人道:“姑娘,你进去看来。”
老夫人遂唤春桃,拿了一壶好茶,口里连连念佛,走进房去,乃道:“我儿,你好了么?”
素琼懒垂垂的道:“母亲,不知因甚缘故,方才睡去,梦见一白须老翁向女儿说道:‘若不是我取你司言之官去,几乎凤入鸡群了。如今是你成就之时,原还了你罢。’说完,竟将一个舌头推入我口中,把头来一拍,飘然而去了。醒转来,觉得身体轻松,舌根气软,渐渐能言。但有些口渴,故叫春桃出来取茶吃。”
老夫人此时见他痊愈如故,欣欣然的接春桃的茶来,筛一杯儿,与素琼饮毕,乃道:“你患了此症三年,倒害得做娘的几乎愁死。如今喜得苍天眷佑,暗遣吉家表兄为你觅得一丸仙丹到来,方才我化与你服过,得以如此。不然,怎能够脱体?”
素琼乃惊讶道:“吉家表兄何处觅来的,灵验若此?”
老夫人道:“你的病才好得,说起来甚是话长,恐伤了你神思,又弄出事来。停二日儿对你讲罢。”
素琼道:“母亲不妨,须说向女儿知道了,也晓得表兄救我之恩。”
老夫人道:“若是你耐烦得,待我述与你听。”
乃道:“我自从你得了病后,不知费了许多烦恼!日夜焦心劳思,寝食不安。今年正月间夜里睡去,梦一道人,念诗四句,教我写来贴于门首,自有人来医验。我依了他,贴在外边。又是念与吉家表兄听了,他便牢记在心;回去时,恰好那了凡的弟子漂流在外,中了进士,荣归相会时,无意中谈起。你道好不古怪!这卫生于三年前曾有太白星托梦,教他寻仙,指示姻缘。果得遇仙,授与金丹一粒,隐谜四句,写在包内,时刻佩带在身边的。见你表兄念我梦中之句,他听了,道是与他仙人这四句不差一字的,乃欣然出诸衣带中,慨付与他。今日亲自持来的,现今还在外边。”
素琼道:“原来这个缘故。但方才母亲说梦中这四句诗,可记得了?”
老夫人道:“适间这纸包内有得写在上边,春桃可拿来与小姐看。”
春桃连忙在桌上去取来,付与素琼。
素琼接来一看,袖过了。又问道:“那个了凡的弟子,记得前年说他漂流在外,生死难期了,今日何由又得中进士回来?”
老夫人道:“说起又是一出奇怪的事。”
素琼乃暗暗惊问道:“什么奇怪,莫非是他撇了凤家,隐遁他方,学那蔡邕负义,赘人豪门,如今登第荣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