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如今且说郑姑姑久住番中,熟悉路径,随你日光不照处,也能循藤跳石,如履平地。不一刻,已赶回了郎娇社自己家里,招集了她的心腹女门徒,有替她裁缝的,有替她烹调的,有替她奔走的。备了十坛美酒,十桌筵席,又请了许多同社的番女。那队长见她这样的高兴忙碌,居然深信不疑。到了结婚那一天,家中挂灯结彩,小番女打着铜鼓,吹着口琴,当做音乐。满屋陈列着四季锦边莲等各种花卉。日到中午时候,一排军乐队和一班肩襚辉煌、袖章璀粲的军官,簇拥了扬扬得意的队长进门。推了两位年长的做了证婚人。郑姑姑穿了极美丽的日本礼服,就在大厅上举行了半中半日式的结婚典礼。黄昏将近,厅上已排开了十个盛筵。筵上鲜果罗列,最可口的是味敌荔枝的襚果,其他如波罗蜜、梨仔芨、王梨、芭蕉果、椰子、槟榔、甘马弼等,不计其数。肴馔中,有奇异的海味、泥鱑、乌鱼之外,又有蚊港的蟳虾,坑子口的蚶螯和蚝螺,样样投合日人的口味。络绎左右的,又都是些野趣横生的年轻番女。那些日军官刚离了硝烟弹雨之中,倏进了酒绿灯红之境,没一个不兴高采烈,猜忌忘。队长则美人在抱,目眩魂消,不知不觉地和大家狂饮大嚼起来。酒过数巡,陡见满堂的灯烛逐渐熄灭,伺候的番女逐渐减退。大家觉得有些诧异,互相诘问,人人都道腹痛如裂,正要质问郑姑姑。郑姑姑出其不意,已袖出匕首,直洞队长之胸,立时倒地;拔出刀来,顺手又杀一人。其余番女各持兵器,从暗中窜出,逢人便斫。日人都徒手袒露,无可抵御。众人想夺门而走,谁知前后门都落了大闩,锁上铁锁。日人无奈,只好应用他国粹的柔术来抵敌。郑姑姑率领了一大队亲练的蛮学生,刀劈枪挑,杀人真如刈草。一刹那间,死尸枕藉满庭。即不受刀枪刺死的,也都中毒死了。这一场恶战,大约来赴宴的百余人,没有一个幸免。那时忽听西北方凹底山边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郑姑姑知道她放射流星的效力,吴彭年军队已响应了。门外知风的日兵,也围得铁桶般的剧烈撞击。郑姑姑忙收拾了屋内和场上纵横倒毙的日人身上许多枪弹,分配给众番女,高声喊道:‘我们的死期到了!一样的死,与其在此等死,不如冲出去战死!’大家同声附和。郑姑姑举起一块大石,打破边墙,率领了众番妇,长枪短铳,和着铁镖弩箭,一窝风地向日兵聚集处杀去。日兵正集中在攻门,没有提防到一大群见人即噬的雌狼在外面反攻,一时措手不及,等到转身抵御,已经成了肉搏的形势,火器失了效用。虽然杀伤了不少番女,究竟大和魂的勇猛,敌不住傀儡番的矫捷。还有郎娇社社的番壮,一齐舞动蛮器,旋风似地卷来,只好往下直退。退到太甲溪相近,恰遇到吴彭年和林义成也率了大队,在凹底山冲下。郑姑姑和吴彭年合在一起,奋勇追奔。日兵本备下渡溪的船只,一到溪边,都争先上船,慌乱之际,落水和中弹的不计其数。数百只船舰正载着逃军荡到中流,岸上的追兵和船中的败兵还不断地矢弹横飞。忽地上流头顺着风淌下无数兵船,枪炮纷来,向日船中腰轰击,顿时把日船打得东飘西荡,不成行列。吴、林等在火把光中看时,只见来船船头上站着个伟丈夫不是别人,正是徐骧。军中人人惊喜狂喊,都说是徐义士显灵助战,立时增加百倍的勇气,没个人不冒死向前,竟夺得许多渡船,把日军一直驱迫到海边,方始收兵回来。等到吴、林两人渡过太甲溪,忽不见了郑姑姑,番女们都四处奔驰的寻觅她们的贤师。吴、林两人忽在太甲溪的一个小湾水滩上,瞥见郑姑姑满身血污地横躺在砂土上,旁边坐着在那里掩面号哭的,正是大家认为已死的徐骧。义成跳上去问道:‘咦!徐统带你怎么没有死,倒在这里,郑姑姑怎么反死了呢?’徐骧呜咽道:‘我在猴闷溪断了藤,抓住了藤没脱手。幸遇到郑姑姑巡山看见,她救了我的性命,并且许我下山,设谋杀敌。谁知她的计成了功,她可在争渡时胸腹中了敌人的两弹,我竟眼睁睁看她死去,没法救活,这未免太惨伤了!’于是大家才明白这次战胜的首功,是郑姑姑一人。大家都洒泪赞叹,不用说,第二天就举行了一个盛大的丧仪,军替她缟素一天,把她葬在大冈山的龙耳瓮。这个捷报申报到刘永福那里,自然更增了徐骧和林义成的信用。虽然后来还是刘通华怀恨背叛,到了七月中,利用大帮土匪,造了大营哗溃的谣言,吓跑了新楚军统领李惟义,牵动前敌,袁锡清战死。日军仍袭据了太甲溪,进攻彰化。刘通华又导匪暗袭八卦山,破了彰化,吴彭年也殉了难。日军连陷云林、苗粟二县,进逼嘉义。当时和日军对垒的,只剩徐骧和林义成两人,还屡次设伏打败日人。然日军大集,用力攻台南,徐骧和林义成相继中炮而亡。从此刘永福孤立无援,兵尽饷绝,只得逃登德国商轮,弃台内渡了。但至今谈到太甲溪一战,还算替中国民族吐一口气,在甲午战争史上最光荣的一页哩!不过大家不大知道罢了。”
肇廷讲完这一大篇的历史,赤云先叹了一口气道:“龚璱人《尊隐》上说的话真不差,凡在朝的人,恹恹无生气;在野,自多任侠敢死之士。不但台湾的义民,即如我们在日本遇到和弢天龙伯在一起的陈千秋,也是一个奇怪的人。”被赤云这句话一提,合座的话机就转到陈千秋身上去了。又谁料知己倾谈,忘了隔墙有耳,灌进了杨云衢的耳中。正和皓东在动问那大姐阿毛,忽然相帮送上皓东家里来的一个广东急电。拆封一看,知道是党里的商业隐语密电。皓东是电报生,当然一目了然。电文道:
大事准备已齐,不日在省起事,盼速来协谋。
当下递给云衢看了,两人正格外地高兴。倏地帘子一掀,一阵莺声呖呖地喊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干得好事!”两人猛吃一惊。正是:
血雨四天倾玉手,风雷八表动娇喉。
不知来者何人,下回再来交代。
第三十四回 双门底是烈女殉身处 万木堂作素王改制谈
上回掀帘进门来的不是别人,当然是主人曹梦兰。那时梦兰出局回家,先应酬了正房间里的一班阔客,挨次来到堂楼,皓东等方始放了心。恰好皓东邀请的几个同乡陪客,也陆续而来。这台花酒,本是皓东替云衢解闷而设,如今陈千秋的行踪已在无意中探得,又接到了党中要电,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既已到来,也只好招呼摆起台面,照例地欢呼畅饮,征歌召花,热闹了一场。梦兰也竭力招呼,知道杨、陆两人都不大会讲上海白,就把英语来对答,倒也说得清脆悠扬,娓娓动听。顿使杨、陆两志士,在刹那间浑忘了血花弹雨的前途。等到席散,两人匆匆回寓。
云衢固然为了责任所在,急欲返粤;皓东一般的义愤勃勃,情愿同行。两人商议定了。皓东把沪上的党务和私事料理清楚,就于八日十四日,和云衢同上了怡和公司的出口船,向南洋进发。那晚,正是中秋佳节,一轮分外皎洁的圆月涌上涛头,仿佛要荡涤世间的腥秽。皓东和云衢餐后无事,都攀登甲板,凭阑赏月。两人四顾无人,渐渐密谈起来。皓东道:“来电说,准备已齐,不知到底准备了些什么?”云衢道:“你是乾亨行会议里参预大计的一人,主张用青天白日国旗的是你,主张先袭取广州也是你。你是个重要党员,怎么你猜不到如何准备?”皓东道:“我到上海后,只管些交际和宣传事务,怎及你在香港总揽一切财政和接应的任务,知道得多!革命的第一要着,是在财政。我们会长在檀香山也没有募到许多钱,我倒很不解这次起事的钱从哪里来。”云衢道:“别的我不晓得,我离开广东前,就是党员黄永襄捐助了苏杭街一座大楼房,变价得了八千元,后来或者又有增加。”皓东道:“军火也是准备中的要事。上次被扣后,现在不知在哪里购运?”云衢道:“这件事,香港日本领事暗中很帮忙罢!况且陈千秋现在日本,他本来和日本一班志士弢天龙伯父子,还有曾根,都是通同一气,购运当然有路。我这回特地来沪,跟寻陈千秋,也为了这事的关系重大。”皓东道:“革命事业,决不能专靠拿笔杆儿的人物。从前三会联盟,党势扩大了不少。其实不但秘密会党,就是绿林中也不少可用之才。这回不知道曾否罗致一二?”云衢道:“这层早已想到。现在党中已和北江的大炮梁,香山隆都的李杞侯艾存,接洽联络。关于这些,党员郑良士十分出力。恰好遇到粤督谈钟灵裁汰绿营的机会,军心摇动,前任水师统带程奎光就利用了去运动城中防营和水师,大半就绪了。所以就事势上讲,举事倒有九分的把握,只等金钱和军火罢了。”皓东道:“我听说我们会长,和谈督结交得很好,这话确不确?”云衢笑道:“这是孙先生扮的滑稽剧。一则靠他的外科医学,虽然为葡医妒忌,葡领禁止他在澳门行医,并封闭了他开设的药店。然上流人都异常信任,当道也一般欢迎。二则借振兴农业为名,创办农学会,立了两个机关:一在双门底王家祠云岗别墅,一在东门外咸虾栏张公馆。就用这两种名义结纳官绅,出入衙署。谈督也震于虚声,另眼款接。农学会中还有不少政界要人,列名赞助。再想不到那两处都是革命重要机关,你想那些官僚糊涂不糊涂!孙先生的行动滑稽不滑稽!”皓东正想再开口,忽听有一阵清朗激越的吟诗声,飞出他们的背后,吟道:
云冥冥兮天压水,黄祖小儿挺剑起。大笑语黄祖,如汝差可喜。丈夫呰窳岂偷生,固当伏剑断头死。生亦我所欲,死亦贵其所。邺城有人怒目视,如此头颅不敢取。
乃汝黄祖真英雄,尊酒相雠意气何栩栩!蜮者谁?彼魏武。虎者谁?汝黄祖。与其死于蜮,孰若死于虎!
两人都吃了一惊。听那声音是从离他们很近的对过船舷上发出,却被大烟囱和网具遮蔽,看不见人影。细辨诗调和口音,是个湘人。他们面面相觑了一晌,疑心刚才的密谈被那人偷听了去,有意吟这几句诗来揶揄他们的。此时再听,就悄无声息了。皓东忽地眉头一皱,英俊的脸色涨满了血潮,一手在衣袋里掏出一支防身的小手枪,拔步往前就冲。云衢抢上去,拉住他低问道:“你做什么?”皓东着急道:“你不要拉我,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我今天只好学曹孟德!”云衢道:“枪声一发,惊动大众,事机更显露了,如何使得!”皓东道:“打什么紧!我打死了他,就往海中一跳,使大家认做仇杀就完了。结果不过牺牲我一个人,于大局无关。”说完,把手用力一摔,终被他挣脱,在中间网具上直跳过去。谁知跳过这边一望,只有铺满在甲板上霜雪般的月光,冷静得鬼也找不到一个,哪里有人!皓东心里诧异,一壁四处搜寻,一壁低喊道:“活见鬼哩!”云衢那时也在船头上绕了过来道:“皓兄不必找了,你跳过来时,我瞥见月下一个影子掠过前面,下舱去了。这样看来,我们的机密的确给他听去。不过这个人机警得出人意表,决不是平常人,我们倒要留心访察,好在有他的湖南口音可以做准。探访明白,再作商量,千万不要造次。”皓东听了,哭丧着脸,也只好懒洋洋地随着云衢一同归舱。次早,云衢先醒。第一灌进他耳鼓的,就是几声湖南口音,不觉提起了注意。好在他睡的是下铺,一骨碌爬起来,拉开门向外一望,只见同舱对面十号房门,门口正站着一个广额丰颐、长身玉立的人,飞扬名俊的神气里,带一些狂傲高贵的意味,刚打着他半杂湘音的官话,吩咐他身旁侍立的管家道:“你拿我的片子送到对过六号房间里二位西装先生,你对他说,我要去拜访谈谈。”那管家答应了,忙走过来,把片子交给也站到门外的云衢。云衢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戴同时,号胜佛,湖南浏阳人。”云衢知道他是当代知名之士,也是热心改革政治人物,一壁向管家道:“就请过来。”一壁唤醒睡在上铺上的皓东。皓东睡眼蒙胧爬起来,莫名其妙地招待来客。那时戴胜佛已一脚跨进了房门,微笑地说道:“昨夜太惊动了,不该,不该!但是我先要声明一句,我辈都是同志,虽然主张各异,救国之心总是殊途而同归。兄等秘密的谈话,我就听见了,决不会泄漏一句,请只管放心!”皓东听了这一套话,这才明白来客就是昨天甲板上吟诗、自己要去杀他的人。现在倒被他一种忼爽诚恳的气概笼罩住了,固然起不了什么激烈的心思,就是云衢也觉来得突兀,心里只有惊奇佩服,先开口答道:“既蒙先生引为同志,许守秘密,我们实在荣幸得很。但先生又说,主张各异,究竟先生的主张和我们不同在那里,倒要请教。”胜佛道:“兄等首领孙先生兴中会的宗旨,我们大概都晓得些。下手方策,就是排满。政治归宿,就是民主。但照愚见看来,似乎太急进了。从世界革命的演进史讲,政治进化都有一定程序,先立宪而后民主,已成了普遍的公例。大政治家孟德斯鸠的《法意》,就是主张立宪政体的。就拿事实来讲,英国的虚君位制度、日本的万世一系法规,都能发扬国权,力致富强。这便是立宪政体的效果。至于种族问题,在我以为无甚关系。我们中国虽然常受外族侵夺,然我们族性里实在含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潜在力,结果外族决不能控制我们,往往反受了我们的同化。你看如今满州人的风俗和性质,哪一样不和我们一样,再也没有鞑靼人一些气味了!”皓东道:“足下的见解差了。兄弟从前也这样主张过,所以曾经和孙先生去游说威毅伯变法自强。后来孙先生彻底觉悟,知道是不可能的。立宪政体,在他国还可以做,中国则不可。第一要知道国家就是一个完整民族的大团集,依着相同的气候、人情、风俗、习惯,自然地结合。这个结合的表演,就是国性。从这个国性里才产生出宪法。现在我们国家在异族人的掌握中,奴役了我们二百多年,在他们心目中,贱视我们当做劣种,卑视我们当做财产,何尝和他们的人一样看待。宪法的精神,在人民获得自由平等,他们肯和我们平等吗?他们肯许我们自由吗?譬如一个恶霸或强盗,霸占了我们的房屋财产,弄得我们乱七八糟。一朝自己想整理起来,我们请那个恶霸去做总管,天下哪里有这种笨人呢!至于政治进行的程序,本来没有一定。目的就在去恶从善,方法总求适合国情。我们既认民主政体,是适合国情的政体,我们就该奋勇直前,何必绕着弯儿走远道呢?”胜佛忙插言道:“皓兄既说到适合国情,这个合不合,倒是一个很有研究的问题。我觉得国人尊君亲上的思想,牢据在一般人的脑海里,比种族思想强得多。假如忽地主张推翻君主,反对的定是多而且烈。不如立宪政体,大可趁现在和日本战败后,人人觉悟自危的当儿,引诱他去上路。也叫一班自命每饭不忘的士大夫还有个存身之地,可以减少许多反动的力量。”云衢接着道:“先生只怕还没透彻罢!我国人是生就的固定性,最怕的是变动。只要是变,任什么都要反对的。改造民主,固然要反对;就是主张立宪,一般也要反对。我们革命,本来预备牺牲。一样的牺牲,与其做委屈的牺牲,宁可直截了当地做一次彻底的牺牲。我们本还没敢请教先生这回到粤的目的。照先生这样热心爱国,我们是很钦佩的,何不帮助我们去一同举事?”云衢说到这里,皓东睃了他一眼。胜佛笑着说道:“不瞒两位说,我这回到粤,是专诚到万木草堂去访一位做《孔子改制考》、大名鼎鼎的唐常肃先生。我在北京本和闻鼎儒、章骞等想发起一个自强学会,想请唐先生去主持一切,而且督促他政治上的进行。至于兄等这回的大举,精神上,我们当然表同情。遇到可以援助的机会,也无不尽力。两位见到孙先生时,请代达我的敬意罢!”于是大家渐渐脱离了政见的舌战,倒讲了许多时事和学问,说得很是投机。皓东的敏锐活泼,和胜佛的豪迈灵警,两雄相遇,尤其沆瀣一气。一路上你来我往,倒安慰了不少长途的寂寞。没多几天,船抵了广州埠。大家上岸,珍重道别。胜佛口里祝颂他们的成功,心里着实替他们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