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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花》清.金松岑、曾朴著


午电悉。军火妥,明日装德公司船,秋亲运归。再顷访友过白渡桥,忽来警察装之一人,传警署令,以私运军火捕秋。……

会众听到此句,人人相顾错愕。杨云衢却满面狐疑,目不旁瞬,耳不旁听,只抬头望着一仙;史坚如更自怒目切齿,顿时如玉之娇面,发出如霞之血色。一仙笑一笑,续念道:

……推秋入一黑暗之马车,狂奔二三里,抵一旷野中高大洋房,昏夜不辨何地。下车入门,置秋于接待所,灯光下,走出一雄壮大汉。秋狂惑不解。大汉笑曰:“捕君诳耳!我乃老会头目毕嘉铭是也。”

一仙读至此,顿一顿,向众人道:“诸君试猜一猜,哥老会劫去陈君,是何主意!”欧世杰、何大雄一齐说道:“莫非是劫夺新办的军火吗?”一仙道:“非也,此事有绝大关系哩!”又念道:

尾君非一日,知君确系青年会会员,今日又从瑞记军装处出,故以私运军火伪为捕君之警察也者,实欲要君介绍于会长孙一仙君,为哥老、三合两会媾和之媒介。

哥老、三合本出一源,中以太平革命之役顿起衅端,现在黄族濒危,外忧内患,岂可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乎?自今伊始,三会联盟,齐心同德,汉土或有光复之一日乎?

愿君速电会长,我辈当率江上健儿,共隶于青年会会长孙君五色旗之下,誓死不贰。秋得此意外之大助力,欣喜欲狂,特电贺我黄帝子孙万岁!青年会万岁!青年会会长孙君万岁!

一仙将电文诵毕道:“哥老会既悔罪而愿投于我青年会民族共和之大革命团,我愿我会友忘旧恶、释前嫌,以至公至大之心欢迎之。想三合会会长梁君,当亦表同情。诸君以为如何?”众人方转惊为喜的时候,听见此议,皆拍掌赞成。忽右边座中一十四岁的美少年史坚如,一跃离座,向孙君发议道:“时哉不可失!愿会长速电陈君,令其要结哥老会,克日举事于长江!一面遣员,约定三合会及三洲田虎门、博罗城诸同志同时并起。坚如愿以一粒爆裂药和着一腔热血,抛掷于广东总督之头上。霹雳一声,四方响应,正我汉族如荼如火之国民,执国旗而跳上舞台之日也。愿会长速发电!”一仙道:“壮哉轰轰烈烈革命军之勇少年!”杨云衢道:“愿少安勿躁!且待千秋军火到此,一探彼会之内情,如有实际,再谋举事。一面暗中关会三合会,彼此呼应,庶不至轻率偾事。”一仙道:“沉毅哉!老谋深算,革命军之军事家!”欧世杰道:“本会经济问题近甚窘迫,宜遣员往南洋各岛募集,再求新加坡裘叔远臂助。内地则南关陈龙、桂林超兰生,皆肯破家效命,为革命军大资本家,毋使临渴而掘井,功败垂成!”一仙道:“周至哉!绸缪惨淡之革命军理财家!哈!哈!本会有如许英雄崛起,怪杰来归,羽翼成矣!股肱张矣!洋洋中土,何患不雄飞于二十世纪哉!自今日始,改青年会曰兴中会。革命谋画,俟千秋一到,次第布置何如?”众皆鼓掌狂呼道:“兴中会万岁!兴中会民族共和万岁!”一仙当时看看钟上已指十一下,知道时候晚了,即忙摇铃散会,自己也就下台出去。各自散归,专候千秋回到本部,再议大计。过了五六日,毫无消息。会友每日到香港探听,德公司船来了好几只,却没千秋的影。大家都慌了。发电往询,又恐走漏消息,只好又耐了两日,依然石沉大海。

这日一仙开了个临时议会,筹议此事,有的说应该派一侦探员前往的;有的说还是打电报给那边会里人问信的;有的说不要紧,总是为着别事未了,不日就可到的:议论纷纷。一仙却一言不发,知道这事有些古怪:难道哥老会有什么变动吗?细想又决无是事。正在摸不着头,忽见门上通报道:“有一位外国人在门外要求见。”众皆面面相觑。一仙道:“有名片没有?”门上道:“他说姓摩尔肯。”一仙道:“快请进来!”少间走进一个英国人来,见是一身教士装束,面上似有慌张之色,一见众人,即忙摘帽致礼。一仙上前,与他握手道;“密斯脱摩尔肯,从哪里来?”那人答道:“顷从上海到此。我要问句话,贵会会友陈千秋回来了没有?”一仙一愣道:“正是至今还没到。密斯脱从上海来,总知道些消息。”摩尔肯愕然道:“真没有到么?奇了,难道走上天了?”一仙道:“密斯脱在上海,会见没有呢?”摩尔肯道:“见过好几次。就为那日约定了夜饭后七点钟到敝寓来谈天,直等到天亮没有来。次日去访,寓主说昨天夜饭后出门了,没有回寓。后来又歇两天去问问,还是没有回来,行李一件都没有来拿。我就有点诧异,四处暗暗打听,连个影儿都没有。我想一定是本部有了什么要事回去了,所以赶着搭船来此问个底细。谁知也没回来,不是奇事么?”一仙道:“最怪的是他已有电报说五月初十日,搭德公司船回本部的。”摩尔肯忽拍案道:“坏了!初十日出口的德公司船么?听说那船上被税关搜出无数洋枪子弹,公司里大班都因此要上公堂哩!不过听说运军火的人一个没有捉得,都在逃了。这军火是贵会的么?”于是大家听了,大惊失色。一仙叹口气道:“这也天意了!”停一回道:“这事必然还有别的情节,要不然,千秋总有密电来招呼的。本意必须有一个机警谨慎的人去走一趟,探探千秋的实在消息才好。”当时座中杨云衢起立说道:“不才愿往。”摩尔肯道:“税关因那日军火的事情,盘查得很紧,倒要小心。”云衢笑道:“世界哪里有贪生怕死的革命男儿!管他紧不紧,干甚事!”摩尔肯笑向一仙道:“观杨君勇往之概,可见近日贵会团结力益发大了!兄弟在英国也组立了一个团体,名曰‘中文会’,英文便是FriendofaSociety,设本部于伦敦,支部于各国,遍播民党种子于地球世界。将来贵会如有大举,我们同志必能挺身来助的。”一仙道了谢。杨云衢自去收拾行李,到香港趁轮船赴上海去了。一仙与摩尔肯也各自散去。

话分两头。且说杨云衢在海中走不上六日,便到了上海。那时青年会上海支部的总干事,姓陆,名崇溎,号皓冬,是个意志坚强的志士,和云衢是一人之交。云衢一上岸,就去找他,便寄宿在他家里。皓冬是电报局翻译生,外面消息本甚灵通,只有对于陈千秋的踪迹,一点影响都探不出。自从云衢到后,自然格外替他奔走。一连十余日毫无进步,云衢闷闷不乐。皓东怕他闷出病来,有一晚,高高兴兴地闯进他房里道:“云衢,你不要尽在这里纳闷了,我们今夜去乐一下子吧!你知道状元夫人傅彩云吗?”云衢道:“就是和德国皇后拍照的傅彩云吗?怎么样?”皓冬道:“他在金家出来了,改名曹梦兰,在燕庆里挂了牌子了。我昨天在应酬场中,叫了她一个局,今夜定下一台酒,特地请你去玩玩。”说着,不管云衢肯不肯,拉了就走。门口早备下马车,一鞭得得,不一会到了燕庆里,登了彩云妆阁。此时彩云早已堂差出外,家中只有几个时髦大姐,在那里七手八脚地支应不开。三间楼面都挤得满满的客,连亭子间都有客占了,只替皓冬留得一间客堂房间。一个大姐阿毛笑眯眯地说道:“陆大少,今天实在对不起,回来大小姐自己来多坐一会儿赔补吧!”皓冬一笑,也不在意。云衢却留心看那房间,敷设得又华丽,又文雅,一色柚木锦面的大榻椅,一张雕镂褂络的金铜床,壁挂名家的油画,地铺俄国的彩毡;又看到上首正房间里已摆好了一席酒,许多客已团团的坐着,都是气概昂藏,谈吐风雅。忽然飘来一阵广东口音,云衢倒注意起来。忽听一个老者道:“东也要找陈千秋,西也要找陈千秋,再想不到他会逃到日本去!再想不到人家正找他,我们恰遇着他。”又一个道:“遇见也拿不到,他还是和天弢龙伯天天在一起,计议革命的事。”老者道:“就是拿得到,我也不愿拿。拿了一个,还有别个,中什么用呢!”云衢听了,喜得手舞足蹈起来,推推皓冬低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不费工夫!”皓冬道:“这一班是什么人呢?让我来探问一下。”说着,就向那边房里窗口站着的阿毛招了招手,阿毛连忙掀帘进来。正是:

薆云攫去无双士,堕溷重看第一花。

不知阿毛说出那边房里的客究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白水滩名伶掷帽 青阳港好鸟离笼

上回书里,正说兴中会党员陆皓冬,请他党友杨云衢,到燕庆里新挂牌子改名曹梦兰的傅彩云家去吃酒解闷。在间壁房间里一班广东阔客口中,得到了陈千秋在日本的消息,皓冬要向大姐阿毛问那班人的来历。我想读书的看到这里,一定说我叙事脱了筝了,彩云跟了张夫人出京,路上如何情形,没有叙过。而且彩云曾经斩钉截铁地说定守一年的孝,怎么没有满期,一踏上南边的地,好象等不及地就走马上章台呢?这里头,到底怎么一回事呢?请读书的恕我一张嘴,说不了两头话。既然大家性急,只好先把彩云的事从头细说。

原来彩云在雯青未死时,早和有名武生孙三儿勾搭上手,算顶了阿福的缺。他们的结识,是在宣武门外的文昌馆里。那天是内务府红郎中官庆家的寿事,堂会戏唱得非常热闹,只为官庆原是个绔袴班头,最喜欢听戏。他的姑娘叫做五妞儿,虽然容貌平常,却是风流放诞,常常假扮了男装上馆子、逛戏园,京师里出名的女戏迷。所以那一回的堂会,差不多把满京城的名角都叫齐了,孙三儿自然也在其列。雯青是翰院名流,向来瞧不起官庆的,只是彩云和五妞儿气味相投,往来很密,这日官家如此热闹的场面,不用说老早的鱼轩莅止了。彩云和五妞儿还有几个内城里有体面的堂客,占了一座楼厢,一壁听着戏曲,一壁纵情谈笑,有的批评生角旦角相貌打扮的优劣,有的考究胡子青衣唱工做工的好坏,倒也议论风生,兴高采烈。看到得意时,和爷儿们一般,在怀里掏出红封,叫丫鬟们向戏台上抛掷。台上就有人打千谢赏,嘴里还喊着谢某太太或某姑娘的赏!有些得窍一点的优伶,竟亲自上楼来叩谢。这班堂客,居然言来语去地搭讪。彩云看了这般行径,心里暗想:我在京堂会戏虽然看得多,看旗人堂会戏却还是第一遭,不想有这般兴趣,比起巴黎、柏林的跳舞会和茶会自由快乐,也不相上下了。正是人逢乐事,光阴如驶,彩云看了十条出戏,天已渐渐的黑了。彩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恐怕回去得晚,雯青又要罗嗦。不是彩云胆小谨慎,只因自从阿福的事,雯青把柔情战胜了她。终究人是有天良的,纵然乐事赏心,到底牵肠挂肚,当下站了起来,向五妞儿告辞。五妞儿把她一拉,往椅子上只一揿,笑着道:“金太太,您忙什么,别提走的话,我们的好戏,还没登场呢!”彩云道:“今儿的戏,已够瞧了,还有什么好戏呢?”五妞儿道:“孙三儿的《白水滩》,您不知道吗?快上场了!您听完他这出拿手戏再走不迟。”彩云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孽缘前定,身不由主地软软儿坐住了。一霎时,锣鼓喧天,池子里一片叫好声里,上场门绣帘一掀,孙三儿扮着十一郎,头戴范阳卷檐白缘毡笠子,身穿攒珠满镶净色银战袍,一根两头垂穗雪线编成的白蜡杆儿当了扁担,扛着行囊,放在双肩上,在万盏明灯下,映出他红白分明、又威又俊的椭圆脸,一双旋转不定、神光四射的吊梢眼,高鼻长眉,丹唇白齿,真是女娘们一向意想里酝酿着的年少英雄,忽然活现在舞台上,高视阔步地向你走来。这一来,把个风流透顶的傅彩云直看得眼花缭乱,心头捺不住突突地跳,连阿福的伶俐、瓦德西的英武都压下去了。彩云这边如此的出神,谁知那边孙三儿一出台,瞥眼瞟见彩云,虽不认得是谁家宅眷,也似张君瑞遇见莺莺,魂灵儿飞去半天,不住地把眼光向楼厢上睃,不期然而然的两条阴阳电,几次三番地要合成交流,爆出火星来。可是三儿那场戏文,不但没有脱卯,反而越发卖力,刚刚演到紧要的打棍前面,跳下山来,嘴里说着“忍气吞声是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两句,说完后,将头上戴的圆笠向后一丢,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用力太大,那圆笠子好象有眼似地滴溜溜飞出舞台,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彩云怀里。那时楼上楼下一阵鼓噪,像吆喝,又像欢呼,主人官庆有些下不来,大声叫戏提调去责问掌班。哪里晓得彩云倒坦然无事,顺手把那笠儿丢还戏台上,向三儿嫣然一笑。三儿劈手接着,红着脸,对彩云请了个安。此时满园里千万只眼,忘了看戏文,倒在那里看他们串的真戏了。官庆却打发一个家人上来,给彩云道歉,还说待一会儿戏完了要重处孙三儿。彩云忙道:“请你们老爷千万别难为他们,这是无心失手,又没碰我什么。”五妞儿笑着道:“可不是,金太太是在龙宫月殿里翻过身来的人,不像那些南豆腐的娘儿们遮遮掩掩的。你瞧,她多么大方!我们谁都赶不上!你告诉爷,不用问了!等这出完了,叫孙三儿亲自上楼来,给金太太赔个礼就得了!”回过头,眯缝着眼,向彩云道:“是不是?”彩云只点着头,那家人诺诺连声地去了。不一会,真的那家人领了孙三儿跑到边厢栏杆外,靠近彩云,笑眯眯地又请了一个安,嘴里说道:“谢太太恕我失礼!”彩云只少得没有去搀扶,半抬身,眼斜瞅着道:“这算得什么!”两人见面,表面上彼此只说了一句话,但四目相视,你来我往,不知传递了多少说不出的衷肠。这一段便是彩云和孙三儿初次结识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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