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王二,杀人如儿戏;空际纵横一把刀,专削人间不平气!有图曰《长江》,王二挟之飞出窗;还之孤儿寡妇手,看彼笑脸开双双!笑脸双开,王二快哉,回鞭直指长安道,半壁街上秋风哀!
三个人都看呆了,门口许多人也探头探脑的诧异。阳伯拍着腿道:“这强盗好大胆,他放了人、抢了东西,还敢称名道姓的吓唬我!我今夜拿不住他算孱头!”稚燕道:“不但说姓名,连面貌都给你认清了。”阳伯喊道:“谁见狗面?”稚燕道:“你不记得给金老伯抢东厢房那个骑黑骡儿的老头儿吗?今儿的事,不是他是谁?”阳伯听了,筱然站起来往外跑道:“不差,我们往东厢去拿这忘八!”稚燕冷笑道:“早哩,人家还睡着等你捆呢!”阳伯不信,叫人去看,果然回说一间空房,骡子也没了。稚燕道:“那个人既有本事衙门里骗走人,又会在我们人堆里取东西,那就是个了不得的。你一时那里去找寻?我看今夜只好别闹了,到明日再商量吧。”说完,就冲着雯青道:“老伯说是不是?”雯青自然附和了。阳伯只得低头无语。稚燕就硬作主,把巡检衙门报信人打发了,大家各散。当夜无话。雯青一睏醒来,已是“鸡声茅店,人迹板桥”的时候,侧耳一听,只有四壁虫声唧唧,间壁房里静悄悄地。雯青忙叫金升问时,谁知庄、鱼两人赶三更天,早是人马翻腾地走了。雯青赶忙起来盥漱,叫起车夫,驾好牲口,装齐行李,也自长行。
看官,且莫问雯青,只说庄、鱼两人这晚走得怎早?原来鱼阳伯失去了这一分重赂,心里好似已经革了官一般,在炕上反复不眠,意思倒疑是雯青的手脚。稚燕道:“你有的是钱,只要你肯拿出来,东海龙王也叫他搬了家,虾兵蟹将怕什么!”又说了些京里走门路的法子,把阳伯说得火拉拉的,等不到天亮,就催着稚燕赶路。一路鞭骡喝马,次日就进了京城。阳伯自找大客店落宿。稚燕径进内城,到锡蜡胡同本宅下车,知道父亲总理衙门散值初回,正歇中觉,自己把行李部署一回,还没了,早有人来叫。稚燕整衣上去,见小燕已换便衣,危坐在大洋圈椅里,看门簿上的来客。一个门公站在身旁。稚燕来了,那门公方托着门簿自去。小燕问了些置办的洋货,稚燕一一回答了,顺便告诉小燕有幅王石谷的《长江图》,本来有个候补道鱼邦礼要送给父亲的,可惜半路被人抢去了。小燕道:“谁敢抢去?”稚燕因把路上盗图的事说了一遍,却描写画角,都推在雯青身上。小燕道:“雯青给我至好,何况这回派入总署,还是我的力量多哩,怎么倒忘恩反噬?可恨!可恨!叫他等着吧!”稚燕冷笑道:“他还说爹爹许多话哩!”小燕作色道:“这会儿且不用提他,我还有要事吩咐你哩!你赶快出城,给我上韩家潭余庆堂薆云那里去一趟,叫他今儿午后,到后载门成大人花园里伺候李老爷,说我吩咐的。别误了!”稚燕愣着道:“李老爷是谁?大人自己不叫,怎么倒替人家叫?”小燕笑道:“这不怪你要不懂了。姓李的就是李纯客,他是个当今老名士,年纪是三朝耆硕,文章为四海宗师。如今要收罗名士,收罗了他,就是擒贼擒王之意。这个老头儿相貌清癯,脾气古怪,谁不合了他意,不论在大庭广坐,也不管是名公巨卿,顿时瞪起一双谷秋眼,竖起三根晓星须,肆口谩骂,不留余地。其实性情直率,不过是个老孩儿,晓得底细的常常当面戏弄他,他也不知道。他喜欢闹闹相公,又不肯出钱,只说相公都是爱慕文名、自来呢就的。哪里知道几个有名的,如素云是袁尚秋替他招呼,怡云是成伯怡代为道地,老先生还自鸣得意,说是风尘知己哩。就是这个薆云,他最爱慕的,所以常常暗地贴钱给他。今儿个是他的生日,成伯怡祭酒,在他的云卧园大集诸名士,替他做寿。大约那素云、怡云必然到的,你快去招呼薆云早些前去。”稚燕道:“这位老先生有什么权势,爹爹这样奉承他呢?”小燕哈哈笑道:“他的权势大着哩!你不知道,君相的斧钺,威行百年;文人的笔墨,威行千年。我们的是非生死,将来靠这班人的笔头上定的。况且朝廷不日要考御史,听说潘,龚两尚书都要劝纯客去考。纯客一到台谏,必然是个铁中铮铮,我们要想在这个所在做点事业,台谏的声气总要联络通灵方好,岂可不烧烧冷灶呢?你别再烦絮,快些赶你的正经吧!我还要先到他家里去访问一趟哩!”说着,就叫套车伺候。稚燕只得退出,自去相呼薆云。
却说小燕便服轻车,叫车夫径到城南保安寺街而来,那时秋高气和,尘软蹄轻,不一会已到了门口,把车停在门前两棵大榆树荫下。家人方要通报,小燕摇手说不必,自己轻跳下车,正跨进门,瞥见门上新贴一幅淡红硃砂笺的门对,写得英秀瘦削,历落倾斜的两行字道:
保安寺街,藏书十万卷;户部员外,补阙一千年。小燕一笑。进门一个影壁,绕影壁而东,朝北三间倒厅,沿倒厅廊下一直进去,一个秋叶式的洞门。洞门里面方方一个小院落,庭前一架紫藤,绿叶森森;满院种着木芙蓉,红艳娇酣,正是开花时候。三间静室垂着湘帘,悄无人声。那当儿,恰好一阵微风,小燕觉得正在帘缝里透出一股药烟,清香沁鼻。掀帘进去,却见一个椎结小童,正拿着把破蒲扇,在中堂东壁边煮药哩。见小燕进来正要立起,只听房里高吟道:“淡墨罗巾灯畔字,小风铃佩梦中人!”小燕一脚跨进去笑道:“梦中人是谁呢?”一面说,一面看。只见纯客穿着件半旧熟罗半截衫,踏着草鞋,本来好好儿一手捋短须,坐在一张旧竹榻上看书,看见小燕进来,连忙和身倒下,伏在一部破书上发喘,颤声道:“呀,怎么小燕翁来了!老夫病体竟不能起迓,怎好?”小燕道:“纯老清恙几时起的?怎么兄弟连影儿也不知。”纯客道:“就是诸公定议替老夫做寿那天起的。可见老夫福薄,不克当诸公盛意。云卧园一集,只怕今天去不成了。”小燕道:“风寒小疾,服药后当可小痊。还望先生速驾,以慰诸君渴望!”小燕说话时却把眼偷瞧,只见榻上枕边拖出一幅长笺,满纸都是些抬头。那抬头却奇怪,不是阁下台端,也非长者左右,一迭连三是“妄人”两字。小燕觉得诧异,想要留心看它一两行,忽听秋叶门外有两个人一路谈话,一路蹑手蹑脚地进来。那时纯客正要开口,只听竹帘子拍的一声。正是:
十丈红尘埋侠骨,一帘秋色养诗魂。
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一纸书送却八百里 三寸舌压倒第一人
原来进来的却非别人,就是袁尚秋和荀子珮。两人掀帘进来,一见纯客,都愣着道:“寿翁真又病了吗?”纯客道:“怎么你们连病都不许生了?岂有此理!”尚秋见小燕在坐,连忙招呼道:“小燕先生几时来的?我进来时竟没有见。”小燕道:“也才来。”又给子珮相见了。尚秋道:“纯老的病,兄弟是知道的。”纯客正色道:“你知道早哩!”尚秋带笑吟哦道:“吾夫子之病,贫也!非病也!欲救贫病,除非炭敬。炭敬来飨,祝彼三湘!三湘伊何?维此寿香。”纯客鼻子里抽了一丝冷气道:“寿香?还提他吗?亦曰妄人而已矣!”就蹶然站起来,拈须高吟道:“厚禄故人书断绝,含饥稚子色凄凉。”子珮道:“纯老仔细,莫要忘了病体,跌了不是耍处。”纯客连忙坐下,叫童儿快端药碗来。尚秋道:“子珮好不知趣,纯老哪里有病!”说着,踱出中间,喊道:“纯老,且出来,兄弟这里有封书子请你看。”纯客笑道:“偏是这个歪眼儿多歪事,又要牵率老夫,看什么信来!”一边说,就走出来。小燕暗暗地看着他,虽短短身材,棱棱骨格,而神宇清严,步履轻矫,方知道刚才病是装的,就低问子珮道:“今天云卧园一局,到底去得成吗?”子珮笑道:“此老脾气如此,不是人家再三劝驾,哪里肯就去呢?其实心里要去得很哩!”小燕口里应酬子珮,耳朵却听外边,只听得尚秋低低的两句话,什么因为先生诞日,愿以二千金为寿;又是什么信是托他门生四川杨淑乔寄来的。小燕正要模拟是谁的,忽听纯客笑着进来道:“我道是什么书记翩翩应阮才,却原来是庄寿香的一封蜡蹋八行。”这当儿,恰好童子递上药来,一手却夹着个同心方胜儿。纯客道:“药不吃了。你手里拿的什么?”童子道:“说是成大人云卧园来催请的。”纯客忙取来拆开,原来是一首《菩萨蛮》词:
凉风偷解芙蓉结,红似君颜色。只见此花开,迟君君未来。三珠圆颗颗,玉树蟠桃果。莫使久凭栏,鸾飞怯羽单。
恃爱
素薆怡
云速叩。
纯老寿翁高轩,飞临云卧园,勿使停琴伫盼,六眼穿也。
纯客看完笑道:“这个捉刀人却不恶,倒捉弄得老夫秋兴勃生了!”尚秋道:“本来时已过午,云卧园诸君等很久了,我们去休!”纯客连声道:“去休!去休!”小燕、子珮大家趁此都立起来,纯客却换了一套白夹衫、黑纱马褂,手执一柄自己写画的白绢团扇,倒显得红颜白发,风致萧然,同着众人出来上车,径向成伯怡云卧园而来。原来这个云卧园在后载门内,不是寻常园林,其地毗连一座王府,外面看看,一边是宫阙巍峨,一边是水木明瑟,庄严野逸,各擅其胜。伯怡本属王孙,又是名士,住了这个名园,更是水石为缘,缟纻无间。春秋佳日,悬榻留宾;偶然兴到,随地谈宴,一觞一咏,恒亘昏旦;一官苜蓿,度外置之。世人都比他做神仙中人,这便是成伯怡云卧园的一段历史。闲话休提。
且说纯客、小燕、尚秋、子珮四人,一同到云卧园门外,尚秋先跳下车,来扶纯客。纯客推开道:“让老夫自走,别劳驾了!”原来纯客还是初次到园,不免想赏玩一番。当时抬起头来,只见两边蹲着一对崆峒白石巨眼狮,当中六扇铜绿色云梦竹丝门,钉着一色镔铁兽环,门楼上虬栋虹梁,夭矫入汉。正中横着盘龙金字匾额,大书“云卧园”三字。“云”字上顶着“御赐”两个小金字。纯客道:“壮丽哉,王居也!黄冠草服,哪里配进去呢!”小燕笑道:“惟贤者而后乐此。”说话时,就有两个家人接了帖子,请个安道:“主人和众位大人久候了。”说着,就扬帖前导,直进门来。门内就是一个方方的广庭,庭中满地都是合抱粗的奇松怪柏,龙干撑云,翠涛泻玉,叶空中漏下的日光,都染成深绿色;松林尽处,一带粉垣,天然界限,恰把园遮断。粉垣当中,一个大大的月洞门。尚秋领着纯客诸人,就从此门进去。纯客道:“这里借无宏景高楼,消受这一片涛声。”言犹未了,已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牌楼之下,楼额上写着“五云深处”四个辟窠大字。进了牌楼,一条五色碎石砌成的长堤,夹堤垂杨漾绿,芙蓉绽红;还夹杂无数蜀葵海棠,秋色缤纷。两边碧渠如镜,掩映生姿;破芡残荷,余香犹在,正是波澄风定的时候。忽听滩头拍拍的几声,一群鸳鸯鹭鸶鼓翼惊飞。纯客道:“谁在那里打鸭惊鸳?”尚秋指着池那边道:“你们瞧,扈桥双桨乱划,载着个美人儿来了!”大家一看,果然见一只瓜皮艇,舱内坐着个粉妆玉琢的少年,面不粉而白,唇不硃而红,横波欲春,瓠犀微露,身穿香云衫,手摇白月扇,映着斜阳淡影,真似天半朱霞。扈桥却手忙脚乱,把桨划来划去,蹲在船头上,朗吟道:“携着个小云郎,五湖飘泊。”纯客瞅着眼道:“哪,那舱里坐着的不是薆云吗?”说时迟,那时快,扈桥已携了薆云跳上岸,与众人相见,笑道:“纯老且莫妒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紫云回!”说罢,把薆云一推道:“去吧!”薆云忙笑着上前给纯客、小燕大家都请了安。小燕道:“谁叫你来的?”薆云抿嘴笑道:“李老爷的千春,我们怎会忘了,还用叫吗?”纯客笑了笑,大家一同前行。走完了这长堤,翼然露出个六角亭,四面五色玻璃窗,面面吊起。纯客正要跨进,只听一人曼声细咏,纯客叫大家且住,只听念道:
生小瑶宫住。是何人、移来江上,画栏低护。水珮风裳映空碧,只怕夜凉难舞。但愁倚湘帘无绪。太液朝霞和梦远,更微波隔断鸳鸯语!抱幽恨,恨谁诉?湖山几点伤心处。看微微残照,萧萧秋雨。忍教重认前身影,负了一汀欧鹭!休提起、洛川湘浦。十里晓风香不断,正月明寒泻盘露。问甚日?凌波去。
纯客向尚秋道:“这《金缕曲》,题目好似盆荷,寄托倒还深远。”尚秋正要答言,忽听亭内又一人道:“你这词的寓意,我倒猜着了。这个鸳鸯,莫非是天上碧桃、日边红杏吗?金盘泻露,引用得也还恰当,可恨那露气太寒凉些。什么水殿瑶宫,直是金笼玉笯罢了!”那一人道:“可不是!况且我的感慨更与众不同,马季长虽薄劣,谁能不替绛帐中人一泄愤愤呢!”纯客听到这里,就突然闯进喊道:“好大胆,巷议者诛,亭议者族,你们不怕吗?”你道那吟咏的是谁?原来就是闻韵高,科头箕踞,两眼朝天,横在一张醉翁椅上,旁边靠着张花梨圆桌;站着的是米筱亭,正握着支提笔,满蘸墨水,写一幅什么横额哩。当时听纯客如此说,都站起来笑了。纯客忙挡住道:“吟诗的尽着吟,写字的只管写,我们还要过那边见主人哩!”说话未了,忽然微风中吹来一阵笑语声,一个说:“我投了个双骁,比你的贯耳高得多哩!”一个道:“让我再投个双贯耳你看。”小燕道:“咦,谁在那里投壶?”筱亭道:“除了剑云,谁高兴干那个!”扈桥就飞步抢上去道:“我倒没玩过这个,且去看来。”纯客自给薆云一路谈心,也跟下亭子来。一下亭,只见一条曲折长廊,东西蜿蜒,一眼望不见底儿。西首一带,是翠色粘天的竹林,远远望进去,露出几处台榭,甚是窈窕。这当儿,那前导的管家,却踅向东首,渡过了一条小小红桥,进了一重垂花门,原来里面藏着三间小花厅,厅前小庭中,堆着高高低低的太湖山石,玲珑剔透,磊砢峥嵘,石气扑人,云根掩土。廊底下,果然见姜剑云卷起双袖,叉着手半靠在栏杆上,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活泼少年,手执一枝竹箭,离着个有耳的铜瓶五步地,直躬敛容地立着,正要投哩!恰好扈桥喘吁吁地跑来喊道:“好呀,你们做这样雅戏,也不叫我玩玩!”说着,就在那少年手里夺了竹箭,顺手一掷,早抛出五六丈之外。此时纯客及众人已进来,见了哄然大笑。纯客道:“蠢儿!这个把戏,哪里是粗心浮气弄得来的!”一面说话,一面看那少年,见他英秀扑人,锋芒四射,倒吃一惊。想要动问,尚秋、子珮已先问剑云道:“这位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