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若非二人重出世,怎了前生夙世缘。
当日西门庆收了春梅,也不问长问短,把他养在月娘房中。月娘见他衣服遭沤,打开箱笼,把自己的宦囊与官人、春梅每人换了一套。又将大姐一份汝奁给了春梅使用。春梅道了万福,说:“娘又赏东西,感之不尽。”
小玉摆上饭来,大家吃了。这才提起周家之事,并不提陈经济一字。叹息了一回,至晚安歇。
这一来,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何千户途中遇鬼 王六儿夫妇报恩
却说次日,可巧是西门庆的生日,又是夫妻、父子团圆之喜。有何千、张二官、李知县、张团练闻风送礼。吴二舅、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亦来贺喜,在前厅摆酒。后堂是大户娘子、应二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帖子、冯婆、刘婆也来看新闻。人人夸奖,彼此称奇。
大家坐下,薛姑子道:“阿弥陀佛!世上还是行善好。想大娘吃斋把素,烧香拜佛,才修的死的活了,走的来了。目今夫妻、父子完聚,小夫人还魂作了娘子。佛经上说的好:祸恩恶积,福缘善庆。正应在大官人这个庆宇上。”大家点头,说:“到底出家人讲的通。”酒过三巡,乔大户道:“目今阖家欢会,天下罕有,亲家不可散了心,必须打点精神,重新整理才好。我看人也不够使,门面也得修修。一切办理,复旧如初,才成事体,不然不合局面。”西门庆满斟一杯道:“亲家说的是极了。谢老兄金石良言。”望吴二舅说:“能者多劳,明日先求老弟叫几个匠人修理门面。再有相熟的人找上几个使用。别的事慢慢的料理。”吴二舅道:“这有何难?交给我。”又饮了一会,吃了饭,撤去残席。
天晚了。先是何千户、张二官去了。乔大户、吴二舅也告辞了。谢希大、常时节溜之乎也。大户娘子、应二娘子也回去了。大妗子,二妗子归了月娘房中。两个姑子亦住下了。
西门庆带了酒,手拉着春梅径往李瓶儿楼上来,睹物伤情,不免就景悲叹。小玉忙搬床帐,设炉焚香,重开桌面,复斟仙醪。他二人两世为人,千里相会,推杯换盏,并肩叠股,不觉铜壶滴漏;携手上床,不免巫山欢会,不必细说。
单表何千户自西门庆家上寿回家,过了紫石街,走至半路,忽然一阵旋风,刮的尘沙迷目。恍惚裹着个人形扑了轿来。原来正遇潘金莲的冤魂罪满脱生。见何千产生的面如敷粉,齿白唇红,生前相见,口内流涎,未能到手。今日撞见,欲心未退,饿虎扑食,上前一搂。何千户打了一个冷战,只觉四肢冰凉,急催轿夫。
回到衙中,扶头不起。胡话谵语不绝,把个夫人蓝氏吓的魂不附体。忙请医官调治,看了脉道,说是客忤之症,邪祟缠身,难治的根。只好服了药看。连进二服,并无功效。只听说:“武大的老婆又来了,我不要你,满身摸什么?”蓝如玉也无了主意,拉着丫环秋桂只是哭。日夜守着,汤水不下,还盼着有好的日子。不料一日不似一日,大睁着眼整叫了三日三夜。呜呼哀哉,气绝身亡。蓝氏放声大哭,几次死去活来。秋桂好容易劝住了。衙中不免接三念经,阖家挂孝。放了三七二十一天,发引埋葬,不必细说。
这里西门庆闻知,亦叹息不已,着玳安备了祭礼,拿了一份帖奠祭。蓝氏再三致谢,赏了玳安二两银子。玳安回家,学说千户夫人怎的会行事,今年才十九岁,正在年轻,无倚无靠,只有一个贴己的丫头,名叫秋桂,今年十七岁了。又无所出,怎的哭得要死要活。
西门庆听了,忽然想起蓝氏美貌。我的命是他要的,这也是个姻缘凑巧。现今房下无人,何不叫文嫂作媒,说来做房娘子,岂不是好?主意一定,唤玳安叫文嫂来,我有话说。玳安去不多时,带了文嫂来与官人磕头。西门庆说:“我有一事与你商议。目今何千户死了,他的娘子我见过,要叫你说媒,不知她嫁人不嫁,你若能说成了,自有重谢。”文嫂道:“若说别人敢不从命?这千户娘子是个读书讲礼的人,怕未必肯嫁人。爹既要娶她,小媳妇先探探口气,才下的手呢”西门庆大喜,与月娘要了一两银子,又待了点心,说:“事不宜迟,千万上紧才好。”文嫂道:“小媳妇这就去。”说罢,提了花箱,一直往何千户衙门中来。
到了衙中,门上通报了。文嫂随至上房。与蓝如玉磕了头,说:“小媳妇不知官人没了,未来吊祭。望娘子恕罪。”言罢,复又磕头。蓝氏道:“人无隔山之照,无人说,你怎么得知道?唤秋桂看茶,你坐下。”文嫂道了万福,说:“官人是什么病没的?”蓝氏流下泪来,说:“并无病症,闻得西门大官人还了阳,一为贺喜,二为看看新闻。饮了一日酒,回到途中,遇了一阵旋风,就不好了。来到家见神见鬼,只说撞见武大的老婆,拉着他不撒手。整叫了三日。医药无效,他就死了。”说着,放声大哭。
文嫂道:“可惜官人年轻轻的,福还没享够呢,丢的娘子孤孤伶伶,又无所出,依靠何人?小媳妇替娘子过不得。”说的蓝氏泪如雨下,叫苦道:“人家死去怎么就会活了,我们家的怎不活呢?”文嫂闻听,正对鹅脖,忙劝道:“有句话不敢说。”蓝如玉道,“自家里头,但说何妨。”文嫂道,“似娘子正在青春,官人去了世,又无依靠,不如前进一步,强如自受孤单。白日里还好受,到晚晌连被窝都是凉的。”蓝氏红了脸,半晌无言。文嫂又说道:“我不是外人,寡是难守的。妇人无了丈夫,如同鱼儿离了水,暂且还将就的,渴急了,邪火烧身,得了病,就难好了。”一席话说得蓝氏活动。低着头弄裙带子,说:“你虽说的是,羞人答答的。又无见我叔叔,怎好自作主张?”文嫂道:“若小媳妇说的是,也不难。蓝老爷现在宫中,即刻修书一封,差人将娘子无倚无靠,又无所出,难以守寡,情愿前进的缘由禀明。一面寻一门当户对人家,重整花烛,岂不是好?”蓝氏道:“话虽如此说,奴家那里寻去?”文嫂道:“有,有。现今西大官人回阳,他是清河县第一财主。人品,娘子亲眼见过,有名的情人。几位娘子都没了。娘子若不弃嫌,小媳妇愿效犬马之劳。”
列公:文嫂若提别人,又作一论;提到西门庆是有名人焉。况神交意会过,怎不欢喜?连说道:“嫂嫂,此人虽然很好,只不知我叔叔意下如何。”文嫂说:“天哟,自古先嫁由父母,后嫁由本身。娘子既然愿意,全在小媳妇身上。明日到大官人家讨了口气,回来与娘子道喜。”说的妇人心如火热,不由得堆下笑来。叫丫环拿了一对银簪,两方手帕,说:“嫂嫂若肯上心,明日做双好鞋你穿。”文嫂道了万福,说:“还要讨娘子的赏呢!”收了东西,提了花箱,告辞出门,回家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王六儿自从嫁了二捣鬼,倒甚和气。住着何老的房子,还有几亩田地,堪可度日。但狗改不了吃原。韩二不在家,仍旧是坐家女儿偷皮匠,逢着就上。
一日,天降大雨,不能出门。夫妻打了一壶酒,买了两个皮蛋,饮酒闲谈。二捣鬼道:“我告诉你一件新闻。昨日在街上遇见清河县贩布的客人,说咱们的西门老爹死了几年,重新活了。你信不信?”王六儿道:“哪有此事!”韩二说:“千真万真。”妇人道:“死后还魂自古有的。若果他真活了,他是咱们的大恩人,连你我都该喜欢。你明日再细细的问问,我还有话说。”说着天交二鼓,二人安歇了。
次日清晨,韩二找了布客人,问了备细。回家告诉老婆。王六儿道:“既他眼见,是天从人愿。咱们在此有什么好处?
不如把房子变卖了,作了本钱,你我投到那里,还是个扎根的地步。”韩二道:“你说的是。变卖了银子,在这里贩些假珠绒线,运至山东,赚些利市,也是好的。就到爹那里住了,也得垫补。”商议一定,次日找了牙行,将住房七间、田地五十亩,卖银一百八十两,还有零星衣物,打成包裹,雇了支搪板船,装好行李。二人上船,往山东而来。
过了些码头镇店,看了些绿水青山。一日,到了扬州地方上岸投宿。忽见一人招呼。韩二回头看了半日,想不起来。那人道:“离了几载就不认得了?我乃苗员外的主管,名叫苗青.”韩二也笑了,忙奉一揖道:“看着眼熟,想不到老兄在这里.”二人叙了寒温,方知来历。苗青道:“舍下离此不远,若不弃嫌,舍下吃茶。”韩二甚喜,二人同行到一门户,让入房中叙坐献茶。苗青道:“那阵风儿刮你到此?”韩二说:“一言难尽。自去年兄嫂往湖州去了,小弟因送侄女投到那里,不想哥子没了,擞的嫂子孤单无靠。闻得西门爹死后还阳,因回山东,投到那里,到是本乡本土。”苗青道;“那有此事,也无死了还会活的。”韩二道:“千真万真,不然我们也不往那里去。”苗青道:“果然如此,这才是天缘奇遇,正有一事相求.”韩二道:“什么事?”苗青说:“大官人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前年买了一名女子,名楚锦云。上次令兄来,原托带了去,不想女子一病不起,是以养到如今。也是三生有聿,官人若不还阳,那里去报恩今己十八岁了,几次要送去,奈无伴人。今与令嫂同行,十分凑巧,我修书一封,以了心愿。”韩二道:“不难,也是好事。回去告诉嫂子,明日同行便了。”苗青大喜,叫浑家治办酒饭,款待韩二至晚方散。
韩二回到店中,将一切事体告诉了王六儿一遍。妇人道:“好是好,就只一件,人家如此报恩,咱们空着手,到难见老爹了。不如将计就计:此处乃有名的水色,出的是小脚儿。买上一个小丫头陪伴他,你我也好看。”韩二乐了,说:“到底是我的心肝。你说的,我句句爱听。”王六儿笑说:“兔羔子贼杀的,越发好了。”于是叫店家找了媒人,十两银子买了个丫头,名叫紫燕,才十三岁,生的粉<mark></mark>团儿一般,两只小脚儿,似旱地金莲。
次日,韩二雇了轿子来接楚锦云。苗青早己预备了,将小娘子打扮的花枝招展,书一封,路费十两,付与韩二,上了轿,苗青一同送到店中,见了王六儿,再三托付。又见买了侍女,十分欢喜。坐了一回,辞别而去。
次日开了船,望楚锦云叙话。见他满面春风,说话语甜,生的长挑身材,瓜子画皮,两道蛾眉,一双杏眼,刚以樱桃,牙排碎五。上穿白绫衫儿,藕色比甲,沙绿裙子,桃红膝裤,露出三寸金莲。十指尖尖,如春葸嫩笋。末语先笑,眼内含情,韩二不由的神魂不定,心痒难挠,陡起不良之心,假装老诚。
过了几日,二捣鬼百般殷勤。递茶送水,要勾搭她。女子毫不在意。韩二无处下手,急得干转。
一日来到山东交界,起了早,换了驮轿,宿了一个大店。韩二夫妻在外间屋里睡,楚锦云与小丫头在里间屋里睡。二捣鬼得便,半夜起来,滴窗月色,钻到屋内,见二人酣睡正浓。天气热,未穿衣服,喜之不尽,溜上床去,暗行云雨。把王六儿惊醒,忙进屋内一看,见韩二按着楚锦云不撒手,连骂道:“无脸的王八,人家—个处女,你那里做什么?”又望女子说“你别害羞,已是便宜了他。你就将就了罢。你若不依,我就恼了。”楚锦云也无了法,推开韩二,忍痛不语。韩二跪在就床上陪不是,不住的杀鸡儿。楚锦云只是哭。王六儿说:“生米做成熟饭,哭也无益。从今我认你做干女儿,到爹那里咱们是门亲戚。”楚锦云说:“好是好,就只叫他老实些。明日我跟着干娘睡,不许他进房。”
说着天亮。骡夫催着起程。大家上了驮轿,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这日到了清河县,寻房住下。二捣鬼到西门庆门首,正遇玳安出来,将苗青致意说了一遍。玳安答应。
西门庆正与月娘商议娶蓝氏之事,玳安道:“湖州韩二替苗青下书。”官人接来,展开一看,但见上面写着:
眷晚生苗青跪叩书奉西门大官人台前:自沾大大德活命之恩,无可为报。刻铭肺腑,没世难忘。今因彼扬州水色最好,百里挑一。将上好女子一名,名楚锦江,年十八岁,九月初五日辰时生。弹唱歌舞,粗知一二。奉上贵府,以报大恩。今因韩伙计回乡之便,小心带来,朝夕使用。万望笑纳,为此谨寄。
西门庆看了大喜,即到书房见韩二。行毕礼,诉说王六儿同女子来一节,喜出望外。西门庆道;“既如此,你们亦无住处,明日是好日子,接楚锦云,连你们都搬进来就是了。”韩二磕了头,告辞回店。
西门庆将书给月娘看了,亦是喜欢。春梅道:“既是他们明日来,也得商量把他们搁在哪里。”官人道:“前面西厢房闲着。前日修理门面,叫匠人都粘补好了。就在那里作厨房,给他们住罢。”正说着,文嫂来了。
这一来,毕竟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夙世缘蓝氏得宠 冤冤报翠屏重婚
却说文嫂见了西门庆,道了万福,说:“老爹大喜了。小媳妇奉爹之命到了那里,好不费力。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好容易才说的娘子允了。都无可说,但得宫中蓝太监的回信,说明了方可迎娶。还赏了奴家银簪子、手帕,赶着来的。”西门庆又是一喜。将苗青送楚锦云的话告诉文嫂一遍,文嫂道:“这才是锦上添花,可喜可贺。”春梅说:“保山,你坐下,别白给他跑道儿。与他讲价,谢银是多少,若少了媒钱就办不成。”西门庆说:“我不好说,才梳笼了几天就往我耍嘴。”月娘也笑了,说:“行货子,还未醒呢!你打量他还像先?如今作了二娘,我多大,他多大。别说是耍嘴,就是叫你跪着,不敢站着。”说的大家都笑了。于是留文嫂吃了饭。天晚了,文嫂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