挹香看完道:“众芳卿诗才卓荤,我金某甘拜下风。”
正说间,爱卿飘然而至,挹香道:“爱姐可是来交卷么?”爱卿道:“我来读你们佳作。”说罢,便讨诗来看。
挹香道:“爱姐,你为何不做诗,如今要完卷了。”
爱卿也不言语,便提笔在手,写出一首诗来,递与众姐妹。大家观看,见上写:
◇问梅
为探芳讯自携筇,冷淡交情一笑逢。
同梦可容高士伴?点妆知否美人慵?
那将庾岭春来早?怎把罗浮秀独钟?
和靖当年曾有癖,作妻何事曲相从?
大家看了这首《问梅》,呆上加呆,惊而又惊,齐声道:“我们搜索枯肠,颇为不易,极欲双关而琢句总难融洽。今爱卿落笔成诗,一挥而就,警句奇才,令人拜倒。”爱卿连忙谦逊道:“随口俚词,不当大雅。刻观众姐妹佳作,奇警处想入非非,真个珠穿一一。”
正谦逊间,又见花阴里面有两个美人来了。
不知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钮爱卿诗魁第一 金挹香情重无双
却说挹香也把爱卿的《问梅》一看,果然比众姊妹更加独出心裁,心中十分欢喜。俄而又见两个美人也来交卷,却是陆丽仙、章幼卿。
挹香立起来接了诗笺,细细一看,见上写着:
◇傍水梅──媚香楼主人陆丽仙稿
一枝开傍水之涯,寂寞清溪避世哗。
倒影川流空色相,侧身天地傲名花。
横斜老干争凡卉,冷澹奇葩异绛霞。
明月小桥人静后,暗香浮动到渔家。
◇红梅──锡山旧侣章幼卿草
一枝冷艳斗精神,几使渔郎误问津。
砥节欲猜持拂女,占魁还讶点头人。
娇添杏靥三分晕,态异桃花万种春。
东阁而今开烂漫,珊瑚树树作芳邻。
挹香看罢,见众美人陆续而来。
挹香俱细细的展看,见上写道:
◇落梅──风尘偶谪人陆丽春草
关情连日落花红,多少春归一夕中。
玉树歌残愁莫遏,红霞舞尽色全空。
沾泥心事孤芳品,流水年华冷淡衷。
处士山林休问信,美人今已嫁东风。
◇忆梅──秋水词人何雅仙稿
管领群芳君独尊,经年一别暗销魂。
者番宛转寻孤岭,几日徘徊到小园。
有约东风葩尚酝,关心春信梦无痕。
一枝他日先传腊,报到园丁笑语喧。
◇寻梅──栖霞小隐胡素玉草
瑶台乍报返仙姬,好买醇醪泛玉卮。
扶杖踏残三径雪,跨驴吟遍一村诗。
携壶挈■游初到,越岭穿山意欲痴。
芳讯幽林如探得,折来供养胆瓶宜。
◇折梅──醉月山人褚爱芳求是草
策驴灞岸不须猜,芳讯冲寒已早开。
名士雪中添宛转,美人林下更徘徊。
露粘玉瓣香盈手,春压铜瓶粉作堆。
此日陇头如遇使,一枝好寄故乡来。
◇寒梅── 一碧女史陆绮云稿
谁从冷处着精神,疏影凄然欲泄真。
色到清严方绝俗,香兼惨淡愈宜人。
北风山外初抟雪,南玉枝头迥绝尘。
莫谓闭藏无妙用,寒威彻骨为催春。
◇簪梅──传春使者谢慧琼草
一春憔悴为花忙,今日奇葩助晓妆。
约鬓嫩红娇欲语,欹鬟轻晕蕊含芳。
清癯顾影同卿瘦,冷淡传春惹客狂。
膏沐玉人添雅韵,生香活色费评量。
◇盆梅──浣春居主人胡碧珠稿
不与孤山鹤共俦,小斋供养足清幽。
盆池藻暖香初逗,钵雨泥松春渐留。
顾我无心歌艳曲,愿君有梦到罗浮。
青枝绿叶频频护,待到花时契更投。
◇对梅──爱雏女史朱素卿草
霜天日夜独精神,相狎相亲有夙因。
美酒一尊酬冷况,新诗几句动幽人。
临妆风格清癯甚,索笑情怀旖旎真。
心契孤山谁与共,天然气谊好相亲。
◇孤山梅──霞凝阁主人方素芝稿
一番花事韵清幽,有客寻芳到古邱。
枝上狂蜂飞宛转,林间小鸟语啁啾。
春归庾岭鹃啼血,梦醒罗浮鹤共俦。
人世繁华何足羡,好扶竹杖赋优游。
挹香看到素芝诗十分惨切,替他暗暗慨叹一回。数之已有二十七首了,惟吴慧卿、蒋绛仙未曾交卷。正说间,见那首月洞中,二人冉冉而来。
挹香接诗一看,乃是,
◇未开梅──佩秋居主人吴慧卿草
东风待嫁尚含葩,缟女髫年未有家。
底事琼姿犹酝酿,关心芳信渐繁华。
肌如梨蕊将经雨,态似桃花欲吐霞。
端整新醅东阁里,明朝延赏兴应赊。
◇庭梅──翠琅闲人蒋绛仙初稿
相对幽芳契早投,如卿标格几生修。
草堂春到花能笑,茅舍诗成韵欲流。
愿与一帘明月伴,不随三径暗香浮。
开樽莫负良辰去,何逊吟怀未肯休。
挹香道:“如今诗齐了,待我评来。通篇看来,各人有各人佳句,今日公评,众位姐姐莫怪为幸。”
大家都说道:“不错,自然从公而论。”挹香道:“我看《问梅》第一,《傍水梅》第二,《绿萼梅》第三,《瓶梅》第四,《赠梅》第五,《梦梅》第六,《咏梅》第七,《探梅》第八,《簪梅》第九,《栽梅》第十,《伴梅》第十一,《寻梅》第十二,馀者胜场各擅。众姐以为何如?”
大家都称公极。爱卿道:“只恐香弟弟谬赞乱评了。”众美道:“评得很是。”琴音道:“‘同梦可容高士伴’,这七字出自天然,使梅花无言可对。”婉卿道:“爱姐姐真个厉害,拿这句话问他,不顾他不好意思的么?”说着大家都笑。
挹香道:“如今我来做《评梅》了。”于是便挥做成一首。其诗云:
果然无雪不精神,竟比袁安耐性真。
傲骨何妨资月旦,仙姿讵碍论花晨。
灞桥端合停鞭访,苔石宜教点笔频。
倘得斡旋天地手,要分三十六宫春。
爱卿与众美读了挹香这首《评梅》,不胜击节,大赞道:“绷中彪外,雄健浑成,妙语环生,风流雅赏。”爱卿又细细一诵,喟然叹曰:“此诗在我们三十人之上,真可谓天下才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此君笔底真个厉害也。”
说罢,复又饮酒,直到谯楼二鼓,挹香与众美人始各散归。
流光如箭,忽又春暮。那日,挹香至留春阁,见爱卿粉腮凝泪,姣面含愁,甚属难解,遂婉诘之。爱卿涔涔泣下,不发一言。忽见案头有高梁一瓯,爱卿取而狂饮。挹香素知爱卿不善■■,心益疑甚,又诘之,爱卿惟云为抑郁故饮耳。
挹香见言语支吾,愈加着急,便夺去酒杯,询婢媪,始知与假母反目,已哭了竟日。
挹香熟思之,兼知爱卿固执,恐有他变,盘诘之,爱卿竟秘而不言。挹香遂■跽于爱卿身畔,请其说,爱卿仍不肯言。挹香见他面色泛青,牙关咬紧,珠泪涔涔,向床中睡下,连忙立起来,陪他睡下,再四盘诘,见他蒙胧睡去。挹香见事愈奇异,附耳急唤,又在他面上一试,已无温气,鼻际忽冲出一阵阿芙蓉膏气来。挹香大哭道:“好姐姐,你为什么要寻短见!好姐姐,你若寻了短见,我金挹香也不要活了!”擗踊大哭,惊了假母、侍儿,都来动问。挹香道:“你们这般没良心的禽兽,终日与他淘气,如今要寻死路了,你们还不管帐么?”大家听了,惊得手足无措。挹香告诉了服阿芙蓉膏之语,命众人往各处去取解救药来。
挹香便用力扶起爱卿,要他开口。他那里会开?遂以牙著撬开了口,将指揠起上腭,细向里边一望,见无数烟灰滋粘在咽喉之下。挹香也顾不得了,自探舌尖入内,卷了三四钱烟灰出来,复以手指蘸水洗之。爱卿见挹香救他,复将牙关阖紧,将挹香两指咬碎。挹香忍着痛道:“爱姐姐,你便将我指咬掉,我金挹香只要你活,决不畏疼而缩手的。”说着,见侍儿取了些金鱼浆广东丸来,灌与他吃。爱卿那里肯吃,挹香看了这般光景,不觉又哭起来,乃道:“好姐姐,你看我金挹香面上,也该怜我些儿,回心才是。你若执性,我也陪你死了罢!”说罢,复命侍儿灌药。
一时你灌我救,爱卿倒醒了些,无如原不呕吐,但姣啼流泪而已。挹香见事不妙,便对侍儿道:“你们去取些洋油来。”侍儿依命取了,奉与挹香,挹香便将左手三指沾了些洋油,送入爱卿口里。这油气味难闻,食之必呕,过多了又要呕吐不止,至戕肺胃。故用三个指儿沾了一些,洒向口中。说也奇怪,见爱卿头摇几摇,腹中一响,忍不住大吐起来,阿芙蓉膏顷刻吐尽。
挹香心稍安,替他覆了锦被。夜已深,挹香在房中照应一切,到五更时分,爱卿方才复原,挹香之心始定。正是:
生是多情客,为花担尽愁。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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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情中情处处钟情 意外意般般留意
话说挹香见爱卿复了原,便轻轻的问道:“好姐姐,你为何这般没主意?究属甚么事,可为我细告之。”爱卿泣道:“我昨与老虔婆斗口后,追思往事,清白家误遭匪类,致污泥涂。此时欲作脱身,而反为掣肘,即使回乡,亦无面对松陵姐妹,与其祝发空门,不若洁身以谢世。今蒙君救妾,虽得馀生,然仍复陷火坑,奈何?”
挹香婉转劝道,“否极泰来,总有出头之日。若视性命如鸿毛,姐姐慧人,何愚而至此耶?”爱卿被劝,黯然良久。挹香又述人事天心之语,始略略回心。言罢,辞爱卿往众美处,言论间说起爱姐轻生之事:“几乎令人骇煞,幸我昨在他家救治,不然已入夜台矣!”众人又骇又喜,俱诣留香阁问安。
流光如驶,瞬届中元。邹拜林至金宅辞行赴试,挹香饯酒清谈。既而同拜林诣留香阁辞行,爱卿亦设席祖饯。挹香谓爱卿道:“林哥与你远别六旬,我与你也要别几天如何?”
爱卿呆了半晌,询其故,挹香道:“缘闻业友过青田馆于金阊马大巷,亦欲南京乡试,委我代课。路虽不远,第不能朝夕相见了。”爱卿方慰,便道:“妾前番至乡看龙舟,君同来顾我不遇者,是此人耶?”
挹香道:“正是。”爱卿道:“此人所嗜好何事?”挹香道:“若说过青翁,文章诗赋自不必言,歧黄之道亦知一二。所最擅者,七星象棋势是也。昔日曾见他在棋摊争胜,人人惧敌。爱姐不信,过几时我同他来面试一盘如何?”爱卿道:“使得,使得。”
遂劝拜林吃了一回酒,又叮嘱路途当心之语。二人欲别,爱卿又嘱挹香道:“你明日往马大巷代馆,须要多带衣服。天时不测,寒暖自珍。”挹香甚为感激,乃口占一绝以报之。诗曰:
几回叮嘱岂无因,寒暖当心二字珍。
自叹生平人惜少,解怜偏出绮罗身。
二人别了爱卿,挹香送拜林登舟,挥泪而归。翌日,便往马大巷代馆。旬日后,挹香解馆归,至留香阁,倾谈了十天的积愫,即止宿。蝶谱复通,鸳盟重订,因成即事诗二首。诗曰:
风景兰闺别有真,天台重又到刘晨。
此生愿作司香尉,保护幽芳烂漫春。
其二
如兰香气自氤氲,无限娇痴迥出群。
最是令人心醉处,玉钗斜卸巫云。
嗣后二人愈加情重,凡解馆必至留香阁谈心饮酒。
一日,爱卿适买双螯,见挹香至,大喜,遂命婢■之,陈以姜醋、木樨香酒,又移蟹爪菊一盆,二人持螯对菊。席间谈及拜林,挹香道:“我与拜林哥别后,终日无聊,每逢解馆,无非在姐姐处消遣。林哥哥在苏,恒共饮酒论诗,如今林哥不在,只得劳姐姐一身作两役矣。”
爱卿笑道:“蒙君辱爱,我无非以礼待人。至于代劳林哥之说,谬矣!夫人各有性,拜林之待君,异于妾之待君;妾之待君,岂能较拜林之待君耶?”挹香笑道:“姐姐与林哥,皆我生平第一知己,故发此语也。前日我呼姐姐,你为何不应?”爱卿道:“没有听见。”挹香道:“馆中诸人尽皆听见,何姐姐竟未之闻耶?”爱卿笑盈盈打了一下道:“狡狯如君,亦为至极。我前夕梦中打君,君知之否?”挹香道:“知虽知,不疑姐姐打我,且感你之情也。”爱卿便询其故,挹香道:“疑你为我捶背耳。”
爱卿大笑道:“君本不善戏谑,何今日令人笑煞?”挹香道:“兴之所发,安得不喜?”爱卿笑叩之。挹香道:“我与林哥哥饮酒谈心,往往喜而莫遏,今日与你杯酒清谈,而又是生平知己,不亦说乎?”爱卿道:“你与众姐妹交好,计有三十余人,难道都不是知己么?”挹香道:“承众美人皆相怜我,我岂肯存薄幸之心,然终不能出姊姊之右耳!”
说着携了爱卿的手,更加狎爱。直至二鼓频催,挹香始归家里。翌日,仍旧到馆。
转瞬间,金粟飘残,授衣欲赋。一日,挹香至留香阁,爱卿适发胃气,饮食不进。挹香十分不舍,忽想着过青田著有《医门宝》四卷,尚在馆中书架内,其中胃气单方颇多。遂到馆,取而复至,查到“香郁散”最宜,命侍儿配了回来,亲侍药炉茶灶。又解了几天馆,朝夕在留香阁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