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开科传》又名《女开科》《万斛泉逸史》岐山左臣编次
话说丽卿与司茗商议移窠,断难耽搁,祇是与倚妆看看隔绝,未免施他不下,实时修书一封,着司茗飞报倚妆,切不可象前番不小心,撞着夜叉耽误大事。司茗持了书,急来倚妆家里。倚妆一见,先已泣涕如雨,拆书念道:亿昔屏花心结,就月盟联,生死之期,不忘自矢。不期贾祸风流,天涯面隔,祇缘业障未除。又欲片帆飞去,新暌者迹,常接者神。想仆之与卿,犹卿之与仆耳。第恨鹊未成巢,萍终无蒂。山耶?水耶?不知此身飘泊何所。相见未有期,愿永诀于一言。倘能两心相许,不我遐弃,是则仆之所深幸者也。投笔硬咽,不尽欲言。
倚妆对书唏嘘不已,叫司茗稍侯片时,再勿因妈妈不辞而去,随即捡幅花笺,含毫写意:念妾虽是烟花下质,颇外丈夫气概,此心匪石,末易轻移。君是读书人,自有本等要做的事,断织投河,妾当效尤。勿云微氏之故,遂至堕名毁行,遗笑前人。不知腰间斗大之印,不备尝辛苦不可得也。何不弃此,奋翮云霄,拾取青紫,于妾与有荣施。若夫守志负洁,不负前盟,此又我自为政,何烦辞说乎!故古有临岐别,题诗奇赠,牵裙留连,订朝重会。此等唧哝,我不忍为此态也。各不相负,惟在一心,能彼此相信得过,必有机缘自合耳。至于道路之赊,风霜之苦,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书已写完,就遣司茗别去,不必在此稽留。
司茗捧书回复丽卿。丽卿读罢,深感激劝之言,颇重相成之意,且泣且叹。遂与司茗即日商议远去,说道:“我们如今往那一路去纔好?或窜于西冷,或蹈彼东海,未知广柳车中,果能藏季布否也!因记得当年,曾有一个嫡亲的姑娘,出嫁在三衢地方,祇因路途遥远,迄今不远音问。我小时曾见过他几面,仪容还有些认得。此去祇好到他那里。若得相依,亦是穷途际遇。祇是还有一说,万一姑娘先已去世,那时又叫我投奔何人。要晓得他家定有子妇,或者叙起亲情,原是姑表一脉,岂有不相识认、不相款留的道理?但祇是此去,还该隐晦,恐有鹰鹯之逐,聊溷鸡鹤之群。我的本籍姓名,断断不可露出。我想姑娘姓鲁,我如今也改做姓鲁,单名昭字,表字易水,正取当日春秋时,鲁昭公次于易水的故事。这真是迹类亡猿,于谁爰止?”
即便同司茗,叫了一只小舡,竟抵杭州。一路凄凄,不知从何处说起。随着司茗捡出旧时笔墨,无非是满纸凄凉,一腔离恨,口占一调,名曰《巫山一段云》:非为秋风瘦,春心竟不收。黄昏有月破云头,青光到处幽。罗帏应有梦,梦里亦知秋。巫山有路觉来愁,无语一扁舟。
三日到了北新关,登了岸,直到江干,正值八月十八日潮生的日子,但见:石门夹浪,忠臣怒气三千﹔江岸奔涛,壮士雄心百尺。天连水,水连天,掀开银海﹔尽处其,真处尽,迭起云头。装成瑶岛,想从弱水飘来﹔冻就冰山,岂自龙宫推出。
易水见了,江涛滂湃,水势巃嵷,不觉流连感慨,浩然长叹曰:“白云在天,苍波在海,悠悠我心,竟将谁诉?”因同司茗慢慢而行,不知不觉,已到了富春交界,正是:江潮迭怨三千丈,直到严滩恨始休。
那晓得走了半日,竟走了岔路。山瘴朦胧,日云幕矣。四顾彷惶,莫知所措。
易水正在踌蹰之际,忽地里草丛中钻出一条漆黑大汉来,手里拎着一根无情短棍,腰边挂着一口雪亮腰刀,奔到面前,拿起棍子,望易水劈头就打。幸喜易水看见得早,晓得势头不好,把行李包裹尽数抛撇不顾,将身闪过一边。虽然逃脱无恙,但祇是不见了司茗。不知他躲避何处,又无从打探寻觅,又不敢高声呼唤,独自一个,好生愁闷。何况易水与司茗两个虽系主仆,实是琐尾流离,相倚为命。
正在徘徊眺望间,忽听见前面草里渐有声息,淅淅簌簌响将出来,像是还有人在里头动作的一般。易水祇道是伏藏的强盗,尚不曾去,或者是个老虎伺候吃人,究竟不知生死若何,老早的諕得一身冷汗,手足酥麻。你道是甚么物件?恭喜恭喜,却原来正是司茗,凹在这个草中,伸头探脑钻将出来。走到易水面前,方纔放心。当夜两个好不苦楚,又没了行李,又没处去寻客店,没奈何,一步挨一步,不知东西。挨到一所破古庙里去,住了一夜。蹲到天亮,路有行人,方问得一条出路。
又不知走了多少里数,走得到水口。幸喜司茗身边还带得些余钞,不曾把强盗钦取,摸将出来,雇了一只舡直奔龙丘。一路风霜,黯然行色,乌鹊南飞,伶仃可叹。易水就在舡中,遂咏远水诗一首,诗上说道:烟雨迷人去,愁多境屡更。
水疑云际合,塔似雾中行。
远树疏还密,回峰侧更迎。
凄凉惟自慰,聊遣棹歌声。
不多日子,已到岸口,两人起了舡。苦无息足之地,就边处去探访鲁家,并无音耗。祇得遥指酒帘,聊将憩止。那店主人看见他们两人都是光身,不见半肩行李,便问道:“是那里来的?”司茗道:“我们是苏州来的。”店主人道:“既是苏州来的,难道出行远路,一些铺陈也没有?我们这里现奉上司明文严禁,不许安歇面生可疑之人,不是小店不留二位,祇因官府兜搭,不时查访,难以容留,请到别处方便罢。”易水祇得哀告说道:“小生姓鲁,唤名易水,是苏州府学秀才。我两人是主仆,同来探勒亲姑,不期绿林被劫,所以孑身到此,惟望容留一宵,明早即便辞行”那主人说道:“既是相公,原该留歇,但不知令亲是甚么姓名,住居何处?倘离此地不远,何不竟到他家,也省得一番起倒。”看官们,这话极是说近情,但不知易水祇因不晓得姑夫的名字居址,故此不能够竟到他家祝若是晓得,也不到你店里来,看你的嘴脸了。当下易水祇得含糊应他。究竟说话猜疑,却被主人严下逐客之令。不免仍到庙中,相陪神圣,再过一夜。两人哭哭啼啼,在神明面前拜了几拜,祷告说道:“若得指引迷津,不致为异乡饿殍,那时重修庙宇,再整金身。”许下一大大愿心,你看:闲云不系东西影,野鹤宁知去住心。
到了第二日,又去满街探访,好似穷人无归,做一个穷途痛哭的阮籍。祇是如今怎么样好?身边盗余都已用完,姑娘家里又寻不着。跑来跑去,倏忽又是一日。况且这个所在并不象昨日,还有个庙里可以存身,风烟稠密,都是人家,如何是好?两人无计可施,祇得傍晚坐一个人家的门首屋檐底下,打盹安息,不觉寒风侵扰,神魂恍惚,唧唧浓浓说了一夜的苦。那晓得里头管门的人听见了,疑心起来,说道:“为何此时半夜三更,门外有人说话?这个定是不良之人了。”又听了半晌,还不住声,轻开出门来,一把揪祝等到天明,传入中堂,去见主母,听凭太太处分。你说不奇不巧,那太太是谁?不是别个,就是他的姑娘。太太道:“看你这般齐整一个后生家,端不象似下歹人,却为甚么原故,暮夜匿身在此?事实可疑。”易水道:“小生原不是个歹人。小生原是苏州府人。祇因探望姑娘,中途被盗。店主人见我主仆罄身,俱无行李,不肯容留,祇得暂借尊檐安歇一宵,望乞详情。”说罢便潸然泪下。
太太却也仁慈,见他这般光景,想必是个良家儿女,到这里落难的了,便问道:“你既有姑娘在此,为何不到他家里去呢?如今你的姑夫住在那里,叫甚么名字,你叫甚么名字?”易水道:“我姑夫姓鲁,祇因长江隔断,久失往来,就是我那姑娘止在幼年间见得一两面,故此姑夫的名号都不曾晓得,所以寻访不着。我是姓余,名昭,表字易水。我父亲曾为宰辅,原系名门宦裔。我也曾进黉宫,祇为父母双亡,家业凋零,不得已思量投奔至亲,来到这个所在。”太太听见这话,不觉打着自家心里,暗自想了一番,掉下两行珠泪,回顾左右使婢,说道:“我家也是苏州,也姓余,我哥哥曾为相国,今与这人所言一一相合,难道就是我的侄儿不成?若果系我侄儿,我如今又没有儿女,他又没了父母,不如等我收留在此,教他读书。后头若得一举成名,也是我的本源一脉。欲得邃要认他,万一他原非瓜葛,假附乔枝,那时识破机关,却不把人笑杀。欲得不去认他,假使果系我亲枝,任他飘流旅邸,觉得心上又过意不去。我如今有一个道理,再去盘问他一个的当,然后收留不迟。我因记得起,我的哥哥当初祇生得一个儿子。那孩儿生出来,腋下便有三颗黑痣。以此相验,决无差谬。”遂转对易水说道:“我的母家也在苏州,听你的说话,我的家世却与你的家世相同。我祇为路隔三江,多时不通音问。但我家兄曾有一子,生下来的时节,他腋下便有三颗大痣,若是没有此般色认,别的都不必讲了。”易水听了,一面口里连忙叫有,有,有!一面流水开怀相示,果然无异。
易水惊喜交集,泥首膝前,认了姑娘。太太就叫出仆从男女都来叩头,以谢昨夜冒犯之罪。登时排列家宴,与易水欢叙洗尘。又对易水说道:“你的姑父不幸早丧,又无子嗣。虽有些须家业,究竟不知是那一个受享。况且我的年纪日就衰老,眼前并没有一个亲戚可以倚靠得的,意欲留你在此,就如亲生的儿子一般,你可搬取媳妇同来一家居住,你却意意下如何?”易水道:“侄儿孤身只影,虽曾聘得一个媳妇,尚未做亲。一者为家道艰难,一者为功名未遂,以致愆期。必须置身霄汉,方议完姻。今朝幸得姑娘荫庇容留,不使侄儿为异乡穷殍,何异恩同怙恃!”太太随即叫收拾书房,安顿易水住了。
易水到了第二日,想起对司茗说道:“我们若不是前日的神明显应,安有今日?”叫司茗即去买些香烛,同到所住的那庙里,一则来拜谒神明指引之恩,二则来专保佑倚妆三个安然无恙、日后团圆的意思。正是:浮萍纔得些须蒂,又惜杨花尚远飘。
身在江南心在北,
春情何日睹桃夭。
指望投奔姑娘,尚在模糊境界,忽然撞到怀里,一番抚摩亲切,谓非庙中指迷不可。公孙弘东阁待客,魏文侯拥篲迎宾,即此尊姑,亦是女中丈夫,非寻常人也。然而即次之安,尚属小事,尤恐花案终成祸水,未知何日,果是丽卿出头日子。
第十回 凭好梦鬼窟全生
诗曰:
共蒂花翻向日娇,
春光未尽忽萧条。
几经坠雨阶声乱,
况复凄风树色飘。
歧路孰携莲步怯,
扁舟空载旧香漂。
愁将泪眼看长别,
一任浮萍去影遥。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巳。昔有咏行路难者曰:“闺中少年忽远游,罗帏半卷凉生秋。我独何辜限河梁,即之不得徒忧伤。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祇在生离死别间。”况且,女人家出路更与男子汉不同,又是在流离额沛之际,其苦可知。然而要晓得,从来不但文人命遭磨折,即有才之女亦多颠连。天下有庸庸猥琐之品而坐享痴福者,必是白丁与丑妇始得保富贵以终天年,安寝食以免愁虑耳。如此之人,则亦何足以存亡有无,为轻重哉。故倚妆不幸有此一番迁播流离,总是他锦章奇字,都化做啼香泣粉,原是自己才貌所致,于人何尤。
苏东坡、韩昌黎俱命坐磨蝎,虽享文名,各受折挫,甚至降点流窜极于远方,而执事必欲置之死地而后止。然止足以彰其名誉之美,何曾损彼至德?总是满前荆棘,境路不宽,惟有文人学士多罹此苦,非庸辈可以抢夺得去的。今以倚妆之才之美,即将苏、韩大手笔例为并重,以称鼎足,未为不可。
话说易水多亏了他姑娘,留在家里,收拾从前孟浪春心,仍亲书史,绝不似当初风魔故态,颇有发愤为雄的意思,这也不须提起。
一日,偶凑一位过往大官府回京,路从江南苏州府经过,听得父老歌颂前任巡方德政,遐迩合一,即汉之张纲、唐之李佑、宋之唐介亦不过是口碑载道,舆论佥同,诚当今圣朝之真御史也。这过往官府,已是击节称叹。又闻拷问花案一宗,杖死首犯一名,其余都置不问,说道:“祇这一案,可谓宽严得体,情法兼尽,雅不欲以书生妓女游戏之事,株连无辜。即此已便见铁面所为,不恶而严之妙政。”致京中遍传此事,总是极口赞叹察院的公明原故。不料满城尽数晓得花案奇闻,无不盛传新异,既奇其事,又奇其人。殊不知,袁令昭之西楼记中有品曲,卢次楩之想当然内有评花,何往非才人美女之佳致!正是:看尽好花春卧稳,醉残红日夜吟多。
只有苏州府一个客商,贩了许多绸绫缎绢,往来京里字号店中发脱。其人生平专好的是寻花问柳,好说新文。正要束装回南,祇听得都中盛传此信。错会了主意,祇道是不好的消息,好不替倚妆辈怀着鬼胎,捷忙回来报知倚妆妈妈。妈妈心里一口猜着,是母夜叉在京中干下事来。惊得一家大小,哭个不了,凄凄惨惨,好不痛伤。大家都来埋怨倚妆。
倚妆被人埋怨不过,心中暗忖,祇是放不下丽卿。但他已是出亡在外,天涯海角,一时何处寻觅?到不如我自己寻个自尽的门路,日后也省得贻累余郎。又想,我若死在家里,纵不始贻累余郎,毕竟又要干连妈妈,此中也觉过意不去。不若同文娟、弱芳两个商议,且相随伴远避他方,潜踪灭迹,到路上看风使帆。或者天肯见怜,暗中指引,遇着余郎,也未可知。然虽如此,但未知他二人的心事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