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本俱下礼部议覆。凡部议的本,俱要科参科行才行堂上,便把这担子卸与科里。其时掌科事的是叶有声,他见了这本,好生难处,想道:“若从公论,自来无阉寺封王赐九锡之例,是他们越职言事,就该参处;若参了他们,忠贤必然怀恨,又要生毒计陷害;若行了,却可得他的欢喜,京堂可至。只是明有人非,幽有鬼责,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审度了一会,道:“岂有此理!罢!拼此一官,以持清议为是。”
恰好有亲家杨庶吉汝成来访,见叶掌科面有忧色,便知是为这两件事,问道:“亲翁若有不豫之色,何也?莫非为李承祚、孙如冽的覆本么?”叶有声道:“正是。据亲翁高见如何?”杨妆成道:“弟也曾想,自古宦官惟童贯越例封王,毕竟还实有些边功,赞成的是蔡京、高俅。又有求九锡不得的是桓温,阻挠的是谢安、王垣之,此四人人品俱在,随亲翁择而效之。”叶有声道:“此事却行不得,虽刀锯在前,亦难曲从!”杨吉士起身笑道:“这事亲翁也要三思,不可听小弟乱谈。”叶掌科道:“一定如此!”二人别了,叶公竟托病注了门籍,便把这事搁起来了。忠贤见部里不覆本,访知是科臣阻抑,便寻事把叶有声削了籍。那叶掌科转得萧然脱身而去。正是:力阻狂图寝大奸,何防高挂进贤冠。
新诗更向知心道,喜是今朝不旷官。
后来忠贤访知叶有声不肯覆本,乃杨汝成之意,到散馆时,便分付不许照科道授官。诗曰:入直花砖退委蛇,敢将真谅最相知。
淮南遮莫思狂逞,长孺方将论职思。
忠贤虽逐去叶有声,也知外面公论不容,也只得歇了。但他心中已存了个篡夺的念头,外边又做成了个篡夺的局面。论起他享极富贵,也该感激皇恩,圣体不安,便该与客氏维持调护,才是图报皇恩之意。到皇上疾笃时,便该启请皇上,召新君入宫视疾,请辅臣等入大内请安,共议嗣统,早定名位,以绝外藩仰望之心。始不至废荒朝政。这才见得心在社稷,也可略表无利天下之心,无奈他利令智昏,颠倒错乱。前此新君在信藩时,请租请地,忠贤曾攘为己功,殊不知圣主如天之量,这些小事那里在他心上?他却怕新主不平,又恐知他这历来的穷凶极恶之事,即了位就有一班从龙的人要分他的恩宠,故此把拥立的念头搁起,只在外面分布党羽,希图非望。九边淮浙先差出许多心腹内官,又差个心腹太监涂文甫清查户工二部钱粮,竟坐大堂,勒司官行属员礼。当日奉差原说要节省,反又逼追二部起造衙门,买了一座房子,用银三千余两。及兴工时,又嫌窄小,又强买了晋宁公主赐宅起造。边上钱粮已布满私人经理,却又要逼去霍司马,移本兵与崔呈秀。便差人绕霍维华的宅子,缉访他的过犯,又差人到部里查他的错误。无如他历任未久,居官清正,无过犯处。又要拿他的家人长班来罗织成狱。大亏辅臣暗通信与霍公,才上本乞休,遂就本立褫夺了。只是这时候正是:龙驭将升鼎欲成,大臣忧国尽心惊。
谁知一拂权奸意,未许攀髯泪雨倾。
八月十六日皇上大渐,忠贤与李永贞等计议,要学赵高指鹿为马的故事。永贞道:“皇上宾天时,只叫客巴巴在里面哄住众妃嫔,让问安的依旧问安,进膳的仍旧进膳,进药的还进药,外面百官问安,爷只随口答应,且按住了缓缓行事,再学王莽的故事,且捧了孺子先摄了位,且看众心可服,若服,便可即真。”一夕话把个忠贤一片要做皇帝的热肠,说得收煞不住,只思量要居摄。见百官俱在乾清宫外问安,便着人请几位中堂过来,要探他们的口气。说道:“如今皇上时时昏睡不醒,那里还能亲理机务?若寻常纠劾升迁,也都有例,不甚要紧,只是辽阳兵屡戒严,宁锦又不宁静,延绥套虏又不时骚动,这都是要紧的军务,何可缓延?这怎么处?须要请皇后垂帘摄政方好。”众宰辅道:“皇后摄政,虽汉、唐、宋俱有,我朝从无此例,且祖训有禁。”忠贤道:“不然,列位先生帮咱暂理如何?”他料得这班宰臣平日都是依惯了他的,自然不敢违拗。殊不知这些大臣,平日小事可以俯从,不与他立异,至于在事,怎肯听令?岂不知居摄乃篡字之先声,他们怎肯容他?诸臣闻言,大是骇然。此时都正欲发言,只见施相公道:“若要居摄,景泰时却也有例,当是亲王摄政,老先生以异姓为之,恐难服天下之心,且把以前为国的忠心都泯灭了。”忠贤听了,不觉满面通红,怫然道:“施先生!咱待你们浙人也还不薄,怎么这件事儿就不肯俯从?”竟入禁中去了。
众辅臣见他词色不善,都各俱揭问安,就请新主入宫视疾。崔呈秀见阁臣不从,众官纷纷议论,料事难成,恐惹灭族之祸,也不敢入内。忠贤在里面,不过与客氏二人,那妇人家那里计较出个甚么来?只有与李永贞、刘若愚、李朝钦这几人计较。若愚道:“施蛮子爷平日抬举他,他今日就执拗起来。如今先处了他,竟传旨着爷暂理,看他们有甚法儿?”永贞道:“不可,此事非同儿戏,倘爷临朝,百官不到,岂不扫兴?那些人自也有些计较,或向禁中拥出信王来,莫像当日南城的故事,岂不身家难保?”众人议论不定。只弄得魏忠贤想起做皇帝来,便心热一回,又想自己身骑虎背上,外边百官不服,怕事不成反惹大祸,又焦燥一回,客巴巴传出信来,说皇上不时发昏,又慌张一回,好似触藩羝羊,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终日里胡思乱想,茶饭俱减,走投无路,不知如何是好。
及到二十二日酉刻,龙驭已上升了,正是:五云深拥六龙车,泪洒宫娥湿降纱。
日落西陵山色里,令人愁咏后庭花。
此时按不住,不免哀动六宫。外面文武各官也都知道,工部议发梓宫及殡殓之物,礼部查举哀即位的仪注,户部打点协济的银两,辅臣拟作遗诏。天未明时,已都齐集隆道阁前。忠贤还不肯息念,又叫人出来寻崔呈秀。各官中有正直的道:“这又不是崔家的事,怎么独寻他?”有那诙谐的道:“老子叫儿子,怎敢不去?”一连寻了几次。忠贤还想要出袖中禅诏,行自己的奸媒,并要学史弥远立宋理宗、召沂靖王之子,妄思援立之事。又思预定赦书条款,还要加恩客、魏。又要把三案中废锢之臣,不与开释,追比者不准原免,只等崔呈秀进来参决,那呈秀的脚步儿也要慢慢的往里走,无奈众官齐声道:“今日龙驭宾天,天无君,以德以分,惟有迎立信王,没甚私议。有话须出来当众人说,不是一个崔家独说得妥的。”
小内侍见众人的话来得不好,便转内去了。呈秀羞惭满面,便不好进去。阁臣施凤来等,国戚张维贤等,九卿周应秋等,率领各衙门俱具笺于信王蕴邸劝进,一面斟酌遗诏。礼部进以弟继兄的仪注,令钦天监择日登极,不由忠贤做主。忠贤见事不谐,便也捱身劝进,冒定策之功,以图后举。正是:高皇百战定河关,圣圣相关累叶还。
堪笑奸雄生妄念,可知一旦释冰山。
忠贤自恃心腹布置已定,那些小人先便来奉承他道:“做皇帝的日子近了。”有的称他为“九千岁”,有的称他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岂不可笑?他就居然认做皇帝在他荷包里了。不期居摄之事不成,在大行皇帝丧次,对着那些妃嫔,一个个哭哭啼啼,好没兴趣,坐下来垂头丧气。李永贞等一班人便来开解道:“爷莫恼,事势还在。如今吴纯夫现管工部,田吉掌着刑部副都,李夔龙现协理院事,只等霍维华去后,把崔二哥会推了兵部,那几个都是听爷指挥的。六卿原在爷门下,其馀各镇守的俱是旧人。只有新爷从龙的徐应元,爷可下气些与他交结,料他也不敢与爷作对,岂不爷的权势自在,还与此日一样?”忠贤终是郁郁。众人又置酒与与他解闷。
客氏穿着一身白,妖妖娆娆的走来饮酒,问道:“大事怎样了?”忠贤道:“已立信王,只等即位了。”客氏便焦燥道:“原说是魏爷摄政的,我娘儿们还有倚靠,如今立了信爷,便与我们无干了。连这宫里也不是我安身之处。若待他赶出去时,连自己也没趣,就是积趱下的也带不出去,不如趁此乱时,把内库宝玩先带些出去,也不失为财主。”于是着人通知侯国兴来龋那侯国兴人虽小,却到有些见识,想道:“如今皇上死了,谁不知我娘儿们没有倚靠,宫中人谁怕我?我进去搬运,倘被人拿住怎么好?不若约魏良卿同去,就弄出事来,便有他叔子支撑。”算计已定,便来会良卿道:“才家母叫人来说,宫中许多宝玩,趁皇上驾崩忙乱时,没人照管,叫小弟去取些来,我一人能拿得多少?因来约老表兄同去搬些来,我想钱财易得,宝玩是难得的。”果然利动人心,良卿欣然同往。一个央母亲相厚的太监,一个叫叔子手下的官儿搬运,不半日,把大内的宝玩盗去十之三四。那些管库的看着侯国兴也要来拿,见有魏良卿在内,便不敢下手,听他搬,不敢做声。这才是:不得朝元受白璧,却思坞积黄金。两人盗了珍宝,欢欢喜喜做守奴去了。
再说施相公,先期着礼部把即位与哭临的仪注送入禁中,着管禁军的叉刀手围子手官,督领所部士卒,俱自皇城内直摆到十王府前,以备不虞。礼部三上表笺,文武大小官员俱躬诣信府劝进,百官早已齐集。但见:辘辘响春雷,三市走趋朝车骑;辉辉飞紫电,六街集待漏灯光。旌旗拂雾,云生五色拱金銮;戈戟横空,霜满九重连玉砌。驯象舞虞庭百兽,铜螭开汉殿千门。锦袍玉带冠,济济两班鸳鸯;宝剑金盔犭唐猊铠,狰狞万队貔貅。真是:趋将尽万国衣冠,人物极一时浚次日五鼓时,文武大臣并勋戚等先至信邸,躬引法驾至灵前,宣读遗诏道:“大行皇帝以国事焦劳,不获三殿于既成。今上文武圣神,英明睿哲,遵祖制兄终弟及之谊,宜缵承大统。天下军民,遵以日易月之例,服二十七日而除,禁民间音乐嫁娶。各藩府并抚按各官俱于本处哭临三日,毋得擅离职守。”读完了遗诏,簇拥新君受了遗诏,冕服拜过天地祖宗,然后御极。只见:管弦缭亮,乐声间漏声俱来;篆缕氤氲,炉烟并晓烟共起。双垂紫绸,几多红粉绕金舆;高卷珠帘,一片祥光凝宝座。龙衮新一时气象,虎拜罄百职欢呼。
各官拜贺已毕,皇上入临丧次,服行哭临礼。阁臣率百官朝夕入宫哭临,差官赍遗诏分投各王府并各省告哀。辅臣拟即位的赦款。凡一应有因公诖误的官员,斥革者准给还原职,闲住者准与致仕,只有因触忤忠贤削夺者,不在加恩之例。凡一应钱粮久经追比,家产尽绝者,查勘减免;只触忤魏监坐赃者不得与恩赦。凡十恶大罪不赦,其余杂犯俱着减等发落;惟触忤忠贤坐罪者如耿副使、胡副使、李主事、方御史、惠给事、李都督等,皆不稍从末减。正是:圣明已得汪恩沛,奸党犹然大毒藏。
毕竟不知忠贤此后又如何设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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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转司马少华纳赂贬凤阳巨恶投环诗曰:循环天理自昭昭,何苦茫茫作獍枭。
惨结烟云冤掩日,贵膺朱紫气昂霄。
党奸拟作千年调,陷正终归三尺条。
金穴冰山在何处?也知报复不相饶。
话说魏监听了李永贞之言,果结好徐应元。当日眼中那里有他?如今便把他当为骨肉一般,称他为徐爷,又送他许多珍宝,时常备盛筵请他。会见时又做出许多假小心奉承丑态来,道:“咱如今老迈了,做不得事,管不来机务了,不久也就要将监印厂印送与爷掌。咱只求个清净所在,养老去了。爷是当今的宠臣上位,皇爷若问起咱时,烦爷道及咱这几年来赤心为国,费了许多辛苦。如今老了,没账了,恐有人道咱有不是处,还求爷代咱遮盖一二。”这徐应元当日随在藩邸时,见忠贤那等横行,却也恼他;此时见他从前昂昂之气不敢在他面前使,又如此卑躬屈节的奉承他,未免动了些怜悯之念。又受了他许多宝物,俱是自来未曾见过的,又动了贪心。那太监性儿是喜人奉承的,竟被他笼络住了,便欢喜道:“魏爷说甚么话?咱不过是皇爷的旧人,皇爷念咱平日勤劳,略看咱一眼儿,其实是个没名目的官儿,全仗爷抬举,诸事望爷指教,咱怎敢欺心占大?”两人便打成一路了。
忠贤即于从龙恩典内,又把一个侄子荫了锦衣卫指挥,一个兄弟荫了锦衣卫千户,后又上一老病不堪任事的本,辞厂樱他料皇上必不准辞;就准了,他在徐应元面前只说是我让与他的,好做个人情,他必感激,果然竟不准辞,止着徐应元协办。皇上不过要分他的权,不知他二人就是一个。他既调停了徐应元,托他在皇上前做耳目传消息,分明是去了一个客巴巴,又有了一个客巴巴,他便放心,不怕人在皇上前说他的是非,依旧又鸱张起来。这正是:新看成六翮,依旧声摩天。
再说崔呈秀,先见忠贤居摄之事不成,便惧祸不敢来亲近,这些时见他又有些光景,便又捱身入来,假意安慰道:“问日的事到有八九分了,无奈那些阁臣作鲠,孩儿正急于要进来计较,被他们冷言热语的抢白得不能进来,真好机会错过了。他们嘲笑孩儿,就如嘲笑爷一样。孩儿也都访得,要处治他们才好。喜得明春考察在迩,这些科道部属有自外转来的,正要考察,权柄全在吏部,都察院、考功司、河南道这几个紧要衙门,须早布置几个心腹,要驱除他们何难?”忠贤听了,欢喜道:“二哥见识果然出众。”二人依旧爷子相投。忠贤竟不由会推,就把呈秀转补了兵部。呈秀有个兄弟名凝秀的,要升总兵。呈秀恐已到任后再升他,便恐事涉嫌疑,为人议论,先为他嘱托,升了浙江的总兵。乃兄掌兵在内,兄弟总戎在外,真是王衍三窟。他一到兵部后,便招权纳贿,又将吴司空如了宫保,倪文焕升了太常寺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