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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缘》 作者:佚名

那人摇着船问道:“客人何处上岸?”黄达道:“泗州。”那人道:“泗州离此四百里,不得到了,且到我小庄宿一夜,明早去罢。如今淮水滔天,闻得朝廷差了个甚么工部来治水,不知可曾治得?”黄达道:“如今朱河院现在泗州驻扎,要识水势深浅阔狭,然后有处。”那人冷笑一声道:“有处,有处,只会吃饭屙屎,目今淮水牵连河水,势甚汪洋,若不筑大堤隔断,其势终难平伏。只是苦了高、宝、兴、泰的百姓遭殃。”黄州同听了,想道:“此人生得异样,且言语有理,莫不他也知道地理法则?”因说道:“在下是高邮州的州同黄达,奉河院差委来探水势,遭风落水。如今河院要寻高堰旧堤,故迹俱已淹没,欲向湖心筑堤,岂不是难事?”那人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驱山填海,炼石补天,俱是人为,何难之有?高堰虽淹,自有故址可寻,也尽依不得当时旧迹。”
说着,船已摇到一个洲上。那人挽住船,邀黄达上岸。过了一座小板桥,只见篱菊铺金,野梅含玉,数竿修竹,一所茅堂。那人邀黄州同进去坐下,命童子烹茶。举头看时,满屋皆取鱼器具,却也幽雅。童子献过茶,又取出香州饭、干鱼、烹鸡相待。饭罢,黄达谢过,坐着对谈,问道:“请教老丈高姓大号?”那人道:“小人姓赭名巳,这村唤做练塘,小人隐此多年,只以取鱼为业。洪泽湖并高、宝诸湖,无处不到。近因年老,在此习静。”说话时已夜深了,赭巳道:“有客无酒,奈何?请安置罢。”是夜月色昏暗,又无灯火,赭巳让床与黄州同睡,自己在中堂打铺。
黄达一夜无眠,翻来覆去,村中又无更鼓,约有三更时候,忽听得有人言语,往来行走之声。悄悄起来,摸门不着,只听得赭巳鼾呼如雷。悄悄从壁缝中往外看时,只见七八个人坐在地下,将土堆成路径,却扫去,又堆,约有一二十遍。又见几个人将竹竿在地上量来量去,也有一二十遍。仔细看时,却是些小儿,不知是何缘故。看了约有一个更次,听见赭巳翻身,他便轻轻上床睡下。
天明时起来,四下看了,并无一人,止有一短童炊饭,因向赭巳问筑堤之法。赭巳笑道:“且请用早饭。”饭毕,赭巳道:“小人隐此多年,并不出门。昨日偶过湖上访友,得遇足下,亦是前缘。我授你治水之法。”遂向袖中取出一张纸,乃是画成的图本,指着上面说道:“如今筑堤,必由高堰旧迹。然亦有改移处,不可尽依故迹,此图上开载明白,依此而行,可建大功。”黄达道:“老丈指教,必定有成。但水势湍激,难以下桩,奈何?”赭巳道:“事已有定。”遂携着黄州同的手,走到屋后,见一园紫竹,对黄达道:“吾种此竹多年,以待今日之用。必做楠木大桩,以生铁裹头,只看有紫竹插处,即可下桩,管你成功。”黄州同谢道:“隐居行志,何如出世行道?”敢屈同见河院,共成大绩,垂名竹帛。”赭巳道:“村野之人,不识官府,幸勿道我姓字。”又同到岸边,已有童子舣舟相待。上得船,拱手相别,又嘱咐道:“筑堤时毋伤水族,慎之,慎之!”
二人别后,童子撑开船。黄达取出图来细看,少刻困倦,便隐几昏昏睡去。忽听得童子叫道:“上岸了。”睁开眼看时,人船俱无,却坐在大圣寺前石上。只得回到自己寓所,从人俱各惊骇道:“老爷不见已七日了,在何处的?院中差人四处找寻。”黄达即忙换了衣服,到院前进见。一见便问:“从何处来?曾探出旧堤来否?”黄达隐起前情,捻词禀道:“卑职已访出来,计较停妥,望大人作速催趱钱粮应用。仍求大人令箭,使卑职得便宜行事,各县工匠人夫都要听卑职调度。仍要拨几员官,分工修筑,方可速成。”朱公一一依允,当即行牌分头行事。
正是国家有倒山之力,不到半月,各事俱备,择定十一月甲子日起工于大圣寺前,建坛祭告天地、山川、河渎等神。河院亲递了黄州同三杯酒,各管河官员俱饮一杯,一齐上船。四五十只大船,装着桩石一齐开船,鼓乐喧天。
行不上四五里,见水中果有紫竹影。黄州同就叫住船,将大船锁住,扎起鹰架,依竹影下桩。十数人上架竖起桩来,将石矍打下。众官并从人俱各暗笑。谁知那桩打了一会,果然定住了,便将大石凿孔套在桩上,一层层垒起,众皆骇然。凡遇竹影,即便下桩,一百四十里湖面,用桩三百六十根。定桩之后,水势就缓了。各官分工,加工修筑。不到二月间,五百七十里长堤,俱已完成。有诗道得好:谁道仙凡路不通,有缘天遣入鲛官。
狂澜不借神工助,安得黄君建大功?
各管河官纷纷申文报完工,朱公即发牌由陆路至淮安看堤,就从新堤上一路而来。果然桩石坚固,有二十丈阔。又令两边种柳,使将来柳根盘结,可以固堤。行了三日,到白卢镇住下。因无官舍,只得借民舍居祝朱公睡至半夜,梦中忽听得一声喊起,有千军万马之声,鼎沸不止。朱公慌忙披衣起来,差人打探。只见流星马来报道:“赤练村新堤决了有二百馀丈,水势冲激。离此有七里路,不妨事,大人不要惊慌。”朱公忙叫巡捕官安慰居民,遂驻扎在镇上。天明时查是何人所管,即请黄州同来议事。查得系淮安府通判所管,因未遵黄达规画,近了十五里,堤做直了,故容易冲倒。朱公即将本官参革,带罪督修。其时黄州同因感冒风寒,不能来见,只得具了个禀帖,说:“赤练村堤势太直,且当淮水发源之处,故此冲决。须建闸洞四座,起闭由人,旱则闭之以济漕运,水则起之以固堤。”朱公依议,即行牌,仰扬州府通判同造。
两个通判昼夜催趱人夫,下桩卷埽兴工,众人并力下埽。到中间时,只见一条小红蛇,绕桩一箍,那埽便淌去,反卸下十数丈土去。又带下一二十夫去,不见踪迹。从新又卷起埽来再下,依旧小蛇出来一箍,那埽就崩了。一连卷了二三十个埽,都被冲去了,又淹死一二百人,二官无奈。有本村老人说道:“此处一向闻人传说有老龙在此,莫非是他作怪?”二官商议着水手下去看看真假,随即差了四名水手下去,半日不见上来。又差四个下去,过了好一会,才爬上两个来。
众人齐上前拉起,只见二人浑身战栗,说不出话来。定了半晌,才说道:“初下水时,■去十数丈,并不见动静,后绕岸寻了一遍,也不见甚么。及回到东首傍岸,见有个大穴,我等爬到穴边,伸头下去看时,穴口有宣缸大,里面尚宽大许多,有无数红蛇在内。还有几条大的,头如斗大,不知多长,见人时便窜出来。亏我等走得快,想先下去的,不提防滑了脚吊下去了,自然被他吃了。”二官听见道:“可见村人之言不谬,既称为龙,想必自有灵异,且祭他一祭看。”遂叫人备牲醴到穴边行礼。祭毕,将猪羊等照定穴口倾下去。然后又卷埽下桩,依然淌去,那里打得住?
二官无奈,只得具禀申院。朱公来看了,心中大怒道:“本院奉皇上钦命治水,大功已完,何物妖蛇,敢行无状!”遂行牌仰两府管工官员,纵火焚烧,倾其巢穴。二官遂备竹缆火把,遍涂鱼油,内包硫黄焰硝引火之物,又用竹筒打通节,藏着药线,再用火炮地雷等物将乱草碎木填塞穴口,令水手将利刃架在洞口,敲石取火,点着药线。不上半个时辰,水中火起,十分猛烈。但见:乒乒乓乓,轰轰烈烈。千条火焰彻天红,一片黑烟随地滚。金轮飞上下,华光神倒骑火马离天关;震炮响东西,霹雳将共策火龙来地藏。火老鼠随波乱窜,水鸳鸯逐浪齐飞。土穴焦枯,石崖崩损。浑如赤壁夜鏖兵,赛过阿房三月火。
那火足烧了三昼夜,腥秽之气臭不可闻。忽听得一声响,如天崩地裂一般,从火光中卷起一阵黑气,冲到半天,化作十数道金光,四散而去。这火直烧到七日方息。管工官叫挖开土来看时,只见一穴赤蛇,尽皆烧死。才下住了桩,加工修筑,三十里内造了四座闸,一月间功成。
朱公就由新堤前往淮安,见两岸波光如练,柳色拖金,绿草依人,红尘扑马,心中欢喜。有沧溟先生诗道得好,诗曰:河堤使者大司空,兼领中丞节制同。
转饷千年军国重,通漕万里帝图雄。
春流无恙桃花水,秋色依然瓠子宫。
大绩但怀沟洫志,帝臣何减丈人风。
朱公将五百七十里河堤逐一看来,淮安一路官员迎接。是时黄达已病痊了,跟随看视,抚院设宴相待。朱公又往南去巡视高、宝河堤,下船由水路进发。将近午牌时,忽闻一阵香气飘过,遂问道:“到何处了?”巡捕官禀道:“已过泾河。”离宝应县只二十余里,香气越发近了,便问:“香气是何处的?”巡捕官道:“宝应县城北泰山庙,香烟最盛,四季皆是,挨挤不开。香气尝闻四五十里。”朱公道:“有何灵异?”巡捕官道:“去年黄淮决口,有一潭其深莫测,正与决口相联。两水相激,再打不住桩。正是三月清明日,因水溜,往来船只俱不敢过。岸上游春的男女都到潭边玩耍,见水上有一尾金鱼游戏,有人说是龙变化的,有的说是妖物,亦有丢面食引他,也有抛土块打他的。忽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美貌女子来,道:‘这是潭龙,待我下去擒他上来。’内中便有个少年人,见那女子有姿色,遂调戏了他两句。那女子含羞,众人才转眼,他便跳下潭去。众人慌了,怕干连自己,都一哄而散。只有那少年两脚便如钉钉住一般,莫想走得动。少顷,只见潭内水涌起来,高有数丈。只见一个女真人,骑一条白龙乘空而去。众人一齐下拜,半日方没。那个少年人忽然乱跳乱舞起来,口里说道:‘吾乃泰山顶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奉玉帝敕旨来淮南收伏水怪,保护漕堤,永镇黄河下流,为民生造福。可于宝应城北建庙。因留金箸一双为信。’说罢,倒在地下,慢慢苏醒来。头发内果有一双金箸,上面有字,乃宣德元年钦赐泰山神的。众人奔告,知县申文抚按,题请立庙,至今香火日夜不绝。祈祷立应,远近之人络绎不绝。黄淮决后即打住,潭中有白龙蜕一副。”朱公道:“既然灵应,本院去行香。”巡捕传宝应县备办香烛等伺候。
少刻,船抵皇华亭,官吏等见过,朱公上轿,各官跟随,一行仪从来到庙中,只见人烟凑集,香气,果然好座庙宇。但见:凌虚高殿,福地真堂。凌虚高殿,巍巍壮若斗牛宫;福地真堂,隐隐清如兜率院。花深境寂散天香,风澹谷虚繁地籁。珍楼杰阁,碧梧带雨尝遮;宝槛朱栏,翠竹留空拥护。风云生宝座,日月近雕梁。龙章凤篆,悬挂着御墨辉煌;玉简金书,镌勒着神功显赫。钟鼓半天开玉道,香烟万结拥金光。万方朝礼碧霞君,永护漕河福德主。
朱公同众官至庙前下轿,礼生引导至大殿盥手焚香。拜毕,见香案上有四个签筒,遂命道士取过来。朱公屏退从人,焚香嘿祝道:“弟子工部侍郎朱衡,奉旨治水修筑河堤,上保陵寝,中保漕运,下护生民,皆赖神功默助,侥幸成功。未知此堤可能日后常保无虞否?乞发一签明示。”说罢将签筒摇了几摇,一枝签落在地下。从人拾起,道士接过签筒,朱公看时,乃是八十一签中吉。道士捧过签薄,查出签来,签上四句诗道:帝遣儒臣缵禹功,独怜赭巳丧离官。
若交八一乾开处,散乱洪涛滚地红。
朱公见了,不解其意。传与各官详解,众官亦不能解。只有黄州同看了道:“怪哉!怪哉!”众官只道他详解出来,一齐来问。黄达叠着两个指头,言无数句,有分教:琼楼玉宇,藏几个雌怪雄妖;柏府乌台,害许多忠臣义士。正是:伤残众命惊天地,报复沉冤泣鬼神。
不知黄州同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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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魏丑驴迎春逞百技侯一娘永夜引情郎诗曰:光阴百岁如梦蝶,管甚冬雷与夏雪。
杯行到手莫留残,今人不见古时月。
花前拍手唱山歌,须信人生能几何。
能向花前几回醉,明朝青镜已婆娑。(集句)话说黄州同看了签语,大讶起来。各官一齐来问,黄达才将向日落水所遇之事,细说一遍。众官皆吐舌,便解道:“赭者,赤也;巳者,蛇也;练塘者,赤练村也,乃是隐着‘赤练蛇’三字。”朱公道:“前二句明白了,后二句如何解?”黄达道:“或是九九之数,还有水灾,亦未可知。”
道士献茶毕,朱公回船南去,由扬州、瓜、仪一路来。只见和风拂拂,细柳阴阴;麦浪翻风,渔歌唱晚。处处桑麻深雨露,家家燕雀荷生成,非复旧时萧条之象。朱公满心欢喜。巡视毕,回到淮安,择日排庆成大宴。山阳县动支河工钱粮,就于清江浦总河大堂上铺毡结彩,摆开桌席。上面并排五席,乃是河漕盐抚按五院,俱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台盏,银壶银折盂,彩缎八表里。左首雁翅三席是三司;右首雁翅三席乃徐、颖、扬三道,也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台盏,彩缎四表里。卷蓬下乃四府正官并管河厅官乃佐贰,各折花红银五两,惟黄州同与府县一样。这筵席是抚院为主,是日先着淮、扬二府来看过,各官纷纷先来伺候。巳牌时,抚院先来,是日官职无论大小,俱是红袍吉服,各官于门外迎接抚院进来。只见鼓乐喧天,笙歌聒耳,果然好整齐筵宴。但见: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金盘对对插名花,玉碟层层堆异果。簋盛奇品,满摆着海馐山珍;杯泛流霞,尽斟着琼浆玉液。珍馐百味出天厨,美禄千钟来异域。梨园子弟,唱的北调南音;洛浦佳人,调的瑶琴锦瑟。趋跄的皆锦衣绣裳,揖让的尽金章紫绶。齐酣大感皇恩,共乐升平排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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