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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清.辽东人曹去晶

近日忠贤进香涿州,铁骑之簇拥如云,蟒玉之趋随耀日。警跸传呼,清尘垫道,人人以为驾幸涿州。及其归也,以舆夫为迟,改驾驷马。羽幢青盖,夹护环遮,则已俨然乘舆矣,想亦恨在一人下耳。大罪二十三也。
忠贤走马御前,皇上曾射杀其马。忠贤不自畏罪请死,且闻进有傲色,退有怨言。从来乱臣贼子,只争一念,放肆遂致收拾不祝奈何尚虎兕于肘腋间乎?大罪二十四也。
凡此逆迹,皆得之邸报招案,与长安共传共见,非出于风影意度者。忠贤之二十四大罪,内有受而外发之,外有呼而内应之,又有奉圣客氏为之弥缝其罪戾。故掖廷之内知有忠贤,不知有皇上;都城之内知有忠贤,不知有皇上。即有大小臣工,又积重之所移,积势之所趋,亦不觉不知有皇上,而只知忠贤。宫中府中,大事小事,无一不是忠贤专擅。即奉奏之旨,反觉皇上为名,忠贤为实。且如忠贤前往涿州矣,一切事情必星夜驰请意旨票拟。嗟嗟!天颜咫尺之间,忽慢不请裁决,而驰候忠贤意旨于百里之外。事势至此,皇上之威灵尚尊于忠贤否耶?每思至此,尚为有天日耶?无天日耶?忠贤狼子野心养成,今日客氏又从傍巧为营解。忠贤欺君无上,罪箸恶盈,岂容当断不断?伏乞皇上大奋雷霆正法,以快神人公忿。其奉圣客氏亦并敕令出外,无复令其厚毒于宫中。其傅应星等着法司责问。然后布告天下,暴其罪状。如此,天意勿回,人心勿悦,内治外安,不新开太平气象者,请斩臣以谢忠贤。知此言一出,忠贤之党断不能容臣,然臣不惧也。但得去一忠贤,以不误皇上尧舜之名,即可以报命先帝,可以见二祖十宗之灵。一生忠义之心事,两朝特达之恩知。予愿已毕,死且不恨。惟鉴臣一点血诚,即赐施行。
他这一本上去,在廷忠义之臣皆以为天启必定震怒,将忠贤灭族,客氏贬开,尽洗耳以听。不想魏忠贤积威所致,天启久已拱手服降。且天性愚騃,见了这本,不但不怒,反恐忠贤迁怒到他,满脸陪着笑说道:“这本上说的话,那外边的事,说我不知道还罢了。这些宫中的事,我尚不知道,那外边的事,何由得知?我有些信不过。”忠贤道:“上位说得是。只这么一想,就知是假话了。他们见上位托我掌管朝政,他外边官儿不得弄权,想要触了上位的怒将我贬开,好让他们大家弄鬼。”客氏扭头捏颈的道:“这些嚼舌根的,连我也拉在里头。他们不过怕我在爷跟前说他们的不是,都想挤撮我,我出去就是了。”就往外走。天启忙亲自跑去拉住,说道:“你不要着恼,我自有处治。”因怒向魏忠贤道:“你把这样多事的人重重的处了,别的才不敢学样儿。”忠贤道:“上位不知道,他们这一党的人多着呢。就处一两个,他们也不怕。”天启道:“不拘他多少,你都尽情重处就是了。”【忠贤之肆毒,若非天启主意,安敢大胆乃尔?后人但归罪忠贤而不责天启,是舍本而求末矣。即如秦桧之杀岳飞,若无高宗之意,彼亦焉敢下手?凡看书者,当于言外会意方妙。】忠贤、客氏听了这话,心中暗喜,出来就批严旨切责。忠贤知道皇帝是他治服的了,何得尚容臣子哓舌,遂弄了个东林党,大戳忠良。把些正人君子尽行杀逐,所留合朝文武皆是他的干儿。自首相魏广微起,五府六部,大小九卿,以至科道,无非儿而已矣。那时有个礼部尚书将八十岁了,向忠贤说道:“我本意要与上公做个儿子,因年纪太大了,不好认得。叫我儿子与上公做个孙子罢。”【此尚书知礼,不愧为礼部。】你看那时士大夫无耻至此,可还成个世界?此时魏忠贤已建府第在外,客氏亦起大业。各家有数千奴仆,每出朝到家,千岁之声震耳。那时有奉承忠贤者,尊呼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他二人互相表里,忠贤出,则客氏在内。客氏出,则忠贤在内。一个天启竟被他二人监管得定定的,一毫不能自主。忠贤因与客氏轮流出入,不能常伴他同宿,挑选了四个貌美阳大的小厮送客氏为小夫,笑说道:“我不得常常奉陪,送这几个小厮与你服事。料道你家侯爷也不敢管你,你可留下用罢。”客氏也就笑纳。客氏住在大宅,在隔壁又盖了一处房子,与丈夫侯二同儿子侯兴国祝他但是出宫,便叫这四个小厮一床同睡,大畅所怀,所以越发感激忠贤,更加亲厚,表里为奸。忠贤一手握定生死权柄,在廷众臣工,非干儿即厮养,吩咐一语,雷令风行。他要放个宰相,还易如反掌,何况要中个进士?那贾文物也不知有文章没文章,不过说了名字与主考,竟中而已矣。
再说那贾文物中后,捷报到家。那贾老儿听得儿子中了进士,年老病久的人喜极,一笑而逝。莫氏忙差人往京去报丧。贾文物辞了魏忠贤、阮大铖,星夜奔回。他家吊贺同时热闹了一番,开丧出殡十分华彩,自不必说。不想次年他母亲莫氏也病故了,又忙了一常殡葬之后,贾文物恐富氏怀恨含香,难为他,偷空向丫头说要设计救他出去嫁个单夫独妻,以报他向日之情。商议了主意,那丫头虽心中不舍,也怕富氏利害,十分感激,落了几点泪。那贾文物到丈人家来,将这丫头的事不敢欺瞒,从头一一说了,求岳父如此如此设法救他。那富户部既疼女婿,又怕女儿果然送了那丫头性命,次日就到贾文物家中。婿女迎入,他要到亲家灵前看看,他夫妻陪了上去。富户部灵前作了揖,见一个丫头在傍站着,故意问贾文物道:“这女子当日服侍谁的?”贾文物道:“是先母的侍婢。”富户部回头问女儿道:“这可是当日同你嚷闹的那人么?”富氏道:“就是他。当日倚着奶奶的势儿,他胆子大多着呢。且等我慢慢的拆洗他。”富户部变下脸来向贾文物道:“你府上是诗礼人家,母亲的使女,儿子都是要得的么?”贾文物假做惶恐道:“这是小婿年幼无知,悔之无及。”富户部道:“令堂老亲母纵容得他这样无状,还不打发了他,留在家做甚么?”贾文物道:“先母骨肉未寒,心有不忍。”富户部笑道:“你舍不得罢,故如此假说。我却容不得,贤婿就怪我些也罢。”吩咐家人道:“把这女子带到家去,叫媒婆替我即刻卖了,此时就行。”那丫头明知是贾文物好情救他,但在此多年,临去未免伤心。收拾了东西,叩辞主人灵位,大哭了一常他这哭,三分恋故主,七分感情人。富户部叫人领了去了,他恐女儿疑心,望着富氏道:“向日亲家请我来说那些闲话,受了一肚子的气。我因见他年高了,故此忍住,只得昧着心说了你几句与他压气。我忍到如今,今日才出了我父女的一口恶气。”这富氏听见父亲说这样疼爱他的话,好生欢喜,那里知是他翁婿二人弄偷天换日的鬼。富户部回家,吩咐寻个好人家与他去嫁。家人举荐了一个买卖本分的人,叫做鲍信之,有三十来岁。富户部一文不要,仍看女婿的面上,反与了丫头十数金的妆奁,又与些衣服首饰之类。那丫头千恩万谢而去。【含香之配鲍信之者,取梅蕊含香以报春信之故。】贾文物知道含香得其所天,也感丈人不荆过了二年,那富户部也是花甲外的人了,偶染时疫,大势已危。女儿女婿都在跟前,呼了过来,说道:“我死之后,把我跟前的婢妾都拣个好人家打发嫁了去。其余家中人口房产,内囊细软,一并付与你夫妇。”又嘱女儿同女婿道:“你们都大了,不比当日幼小,好好的和美过日子。”再三说了,瞑目而逝。这个丧事都是贾文物治办,也着实热闹。事完之后,把些妾婢都嫁了人,然后两处并做一家。这贾翰林家中房产地土家俬原有万余金之物,今又得了富家这分家产,约有十数万了。将房屋收拾得华丽之极,僮仆数十,婢子多人,比贾翰林当日反觉热闹了许多。他如今是个进士,又算巨富之家,自然有人来亲近他。就是文人墨士也都相与起来。人虽知他举人进士来得暖昧,不过背地谈论,谁敢当面说他不通?明知他一窍不通,又谁敢出个题目考他一篇不成?况且势利二字是人人所不能免者。就是有一种假豪杰,嘴虽鄙薄他,不由得身子走来亲近。【说尽小人肺腑。】古语二句说得好,一丝也不差。他道是: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
正是此谓。那贾文物他也因自己是科甲中人了,虽是擀面杖吹火,一线不通,也勉强学些文人的体段,凡说话定要带些之乎者也的文腔。引用些书语,却是不通得可笑。他到服满之后也二十多岁了,比当年举止大不相同。体统虽然尊重,只是怕夫人的心分外胜前了,权且按下。
且把贾文物向日去投托的那阮大铖家世细表一番。他系两榜出身,虽宦居清要,却屈体求荣,做了魏珰的第一个心腹。他生母贝氏,先是他父亲的通房之婢。他腹中怀着阮大铖,临分娩时,梦见一个官儿向他道:“我唐朝李林甫也。十世为牛,九世为娼,皆遭雷击。今罪限已满,来与夫人为子。”贝氏惊醒,忽然肚痛,生下一个儿子。贝氏不知李林甫是甚么人,过后告诉夫主。他父亲暗想道:“此子将来必贵,但恐奸恶不端耳。”遂将贝氏升而为妾。后来阮大铖中了举,他嫡母故后,他父亲因贝氏当年梦中有夫人之称,将就贝氏立为正室。不久他父亲死了,只有贝氏在堂。他丁忧满了,中了进士,入了翰林,投在魏忠贤门下,做了个走狗。他同时文臣中魏珰已有五个为首的干儿,崔呈秀、吴淳夫、倪文焕、田吉、李夔龙,时人称为五虎。又有武臣中为首干儿五个,举朝称为五彪,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孙云鹤。这十个陷害多人有同枭獍,残害忠良如豺狼,贪婪淫秽如狗彘。阮大铖在他众人中分外又恶几分,那魏珰也比别的儿子更亲厚几分,你道何故?他知道魏珰恼东林诸公,编了一本点将录,把一时贤臣搜罗殆尽,如《水浒传》名色:天魁星呼保义左都御史高攀龙,天罡星玉麒麟应天巡按周起元,天机星知多星吏科给事中魏大中,天勇星大刀左副都御史杨涟,其周顺昌、万璟、周宗建、黄寿素、李应升、缪昌期等三十六人为首,其次地煞七十二人,则周嘉谟、崔景荣、余茂衡、陈于达、周希圣、申用懋等,临了一个地贼星鼓上蚤中书汪文言,共一百余人,呈与魏珰。【如此奉承,只落得一走狗之称。求为一干儿犹不可得,何苦乃尔?】魏珰大喜,按名挨次杀害。
此时他又丁了母忧回南京,买了剪子巷一所大宅居祝【剪子巷妙,谓作恶太甚,自剪灭其子也。然而他家实在剪子巷,非作书者诌出。】他或在家或往北,替魏忠贤探访事情,生事害人,居止不定。他生平有一戏癖,不但爱看戏,而且好编戏。他在家时,常到牛首祖堂寺呈剑堂作寓,每夕与狎客饮。以三鼓为率,客倦罢去,他挑灯作传奇,达旦不寐。他若见了戏班中有个好旦脚,就爱之不置,定要同他相厚一番。要是见了个女旦,竟连性命都不顾了,不弄到手不已。
他先遇阴氏时,虽然心中十分相爱,他怕阴氏被窝中利害,故不敢要他,不然他夫妻也不能保全回去此。此时南京有一个小财主姓白,他祖籍原是苏州,故此人都称他做白舍。【白舍者,白舍也,谓其白舍娇娇与阮大铖也。】他家中养了一班戏子,内中有一个女旦,名字叫做娇娇。生得模样俏丽,娇媚是夸奖不荆且八脚俱会,那腔口板眼吞吐清楚,都从牙缝中一字字逼将出来。音韵悠扬,真似一管箫声,令人听得魂消心醉。又只得二十岁,阮大铖一见了,骨软筋酥,千方百计要弄他回来。这娇娇果然生得好,怎见得:亭亭如玉,更饶绕梁之音;楚楚如花,时做风骚之态。媚眼中善引淫人之魄,纤腰下惯消浪子之魂。赛过烟花妓女,胜似乔扮娈童。美哉绝世梨园,允矣无双雌兔。【雌兔二字甚新。如前之别有香,偶然有一或可。若世间果又此一种,龙阳辈定然痛哭流涕而长太息矣。】那娇娇是一班之冠,起初他主人如何舍得放他?后来亏那有见识的亲友提醒了他,道:“戏旦固可爱,自身尤为可爱。他是魏上公头一个心腹,东林多少大老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何况你一个白衣财主?若恼了他,把你窜入东林党籍,轻则荡产破家,重则叫你死无葬地,连正经妻孥皆不能保,依旧人还白白拿去。这岂不是为惜一指,连肩臂都不顾了?不若趁早送与他去,不但免祸,或者他欢喜了,还可得几两银子,再去买个人来教罢。”那白舍听了这话,深为有理,且素常也知他的利害,遂送了与他。阮大铖得遂了心,大出手,竟送了二十四两身价。那白舍为这一个人费半千金还不止,还费了几年心力教成,可稀罕他这几两银子,推辞不受,宁可白送。阮大铖只说了两声多谢,莞然笑纳。
他自从得了这娇娇,真如获了至宝。要他的心肝五脏煮汤吃,他也情愿掏出奉承。另收拾了三间精致房子与他住,买了个丫头叫赛红服事他,做衣服制首饰那不用说得。不但把别的姬妾视同粪土,连他嫡妻毛氏也如同陌路。
这娇娇善于音律,阮大铖向来填的词,内中或有差谬不合板眼处,他都一一指出。阮大铖又得了一个良师,更加钟爱。此时阮大铖已四十岁了,俗语说月里嫦娥爱少年。阮大铖虽然十分爱他,他在矮檐之下不得不假喜假笑,与他假亲厚,倒真心真爱看上了他长子阮最。这阮最才二十一岁,一则年纪与他仿佛,二则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又轻轻薄薄,浑身骨头没有四两重,就像戏上的一个风流生一般。娇娇在戏场上看惯了这般人物,所以心中私爱。就不知这阮最也早已看上了娇娇。阮最的妻子郏氏虽然貌也美,心甚淫,却像个泥美人,一点风韵也没有。所以阮最常道:“与他行房,竟是弄死人一样,有何趣味?”他倒爱一个龙阳小子,叫做爱奴,时常干他的后庭。自从见了娇娇之后,精魂俱失,一心一意魂梦颠倒的想念着他。但他系老子的爱宠,岂敢轻易动手动脚?只好无人处撂一半句俏话儿勾引,那知娇娇爱他比他相爱还胜数倍。男去偷女甚是艰难,女要偷男易如反掌。只消眼角微微留情,话语暗暗递春,不知不觉就相合而为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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