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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清.辽东人曹去晶

到听自思道:“我非是做梦么?”想着这些说话,并这许多人众,却是明明白白听见看见。正在踌躇,【处处拿到听似梦非梦光景,方见得句句话、件件事俱是他耳闻目睹,非白话也。此等极易忽略处而不肯遗漏,才见作者之细心。】心中甚是惊疑,又见傍边一个绿袍红须的判官,呈上一卷,如人间之文案,跪禀道:“此系白氏的金童一案,上呈圣览。”那王看毕,就吩咐带那白氏上来。
只见那个少年白色,面目如生,神情带惨,然而体态轻盈,腰肢袅袅。虽所隔颇遥,灯影下见其娇艳动人,容光飞舞,金莲半露,款促湘裙,【此处不但赞白氏之美,连后世钱贵都赞在其内。】走到神案前跪下。王问道:“尔阳寿未绝,何故来此?”女禀道:“女在生系本地白物好之女,父母只生女鬼一人,并无兄弟,因珍爱如宝,云比兼金尤贵,故唤乳名为金童。生长二九,尚未适人。父母为爱女心切,难于择婿,女因摽梅期过,未免伤情。缘此情未遂,故抱恨而亡。”王说道:“汝父母既钟爱于你,为何不与你早择一婿呢?”女禀道:“父母见女颇有姿容,难求坦腹,欲觅一才如子建、貌似潘安的人品,方肯许允。如此拣选,故尔难得。”王笑道:“似此议论,亦是爱女择婿之常情。但姻缘自有天定,世事岂容人谋?尔父迂腐庸人,不足较论。但此等人等虽未易得,以尔之貌,或不至于终弃。倘为尔觅一才貌稍可之婿,亦未可知,为何就至捐躯?”女又禀道:“天公最妒,不能全美。那才貌兼备的人,大约贫者居多。向曾有三人,虽敷粉何郎,豪吟太白,才貌也不多让,但他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虽女父慨然有允诺之心,而女鬼誓死无相从之意。”王又道:“才貌双全的人,本山川之秀气而生,一时也是难得的。因南京虎踞龙蟠,江山秀美,故生多浚难道三人中就没有一个中你意的?”女道:“以我之容貌,虽不能赛西子,压王嫱,然选于今日美艳之中,亦可以自雄一世。虽不敢望以金屋贮娇,安肯配蓬茅下士?一心欲嫁一富胜石季伦、贵如郭令公之夫,方才遂愿。女既系一时绝世之娇娥,故发誓要嫁一个敌国巨富之财子。”【真奇想。】王不禁大笑道:“此事不特罕见,此语抑且罕闻。你不爱无贝之才,反爱有才之贝,真为可笑。【举世皆然,不独此女可笑。】我看你容貌若许,为何具此一副俗肠?妍皮不裹痴骨,诚谬言也。然红颜薄命,你既有几分颜色,焉能得配才郎?但城中富贵者颇多,你为何又不嫁呢?”女道:“曾有一富家之子,姓黄名金色,家资巨万,富压南畿,慕女花容,曾求袒腹。对女倾心悦意,愿效举案齐眉。【白物之女,作配黄金,理所当然。】奈父执性不从,以致死残玉碎。”王问道:“你父为何不依?”女道:“父母说他形如傀儡,貌似修罗,故他家虽有好合之媒,而我家竟不中雀屏之眩女恨父母,难以明言。伤己身暗悲,奄蹇原不解,害相思而不觉相思害矣。本待要效鸾凤,谁知鸾凤分飞?今一命虽赴幽冥,九泉难免遗恨。”王勃然怒道:“你不知以才貌择夫,反以银钱求配,可谓目无珠矣,可恶可恨。”女又禀道:“黄家郎虽然貌丑,却甚情深。彼闻女之美丽,数四相求。父憎他之丑态,再三推。彼竟思慕成疾,一病而亡,临终惟呼女乳名者再。我闻之,故为心死。因感他一种痴情,愈动我万分想慕。古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又云:‘女为悦己者容。’彼既为我而死,我岂能舍彼独生?下情若此,上圣鉴察。”王道:“论你初具嫌贫爱富之蠢念,本当永堕阿鼻,变猪变狗。怜你后有感情报德之深心,尚可保全人体,为瞽为娼。”
正欲判断,只见三个文士,衣巾破敝,面貌清奇。【痴肥者多鲜衣驽马,清奇者尽衣巾破敝,真令人不解。】共持一状,上呈神案,长跪诉道:“念某等在生时,腹富三冬,胸藏二酉,不得飞腾黄甲,空自困守蓬茅,【学富者困蓬茅,肉食者享富贵,千古同声一哭。】未蒙贤守宰之吹嘘,反为痴女子所摈弃。慕色虽非正道,好逑自是人伦。各害相思,抱思而殁,情实难甘,故同上告。”王将他三人文状看了一回,大笑,反怒道:“尔辈读书人具此才华,焉知非瑚琏之器?有品格,岂料匪梁栋之材?为何轻掷此?自弃若此,所谓虽读书而犹未知书者也。今虽一死,尚有可怜,不过供人笑哂耳。”
正说间,只见又有一持状者,面貌狰狞若鬼,身躯仿佛如人,自称姓黄名金色,呼冤不已,情色惨然。王问道:“尔有何冤?所告何事?”那人道:“鬼在阳世,慕白氏之姿容,苦恳万,白氏亦羡小人之富厚,乐从一诺。奈他父母只爱那才貌兼优,指指说青云有路。孰知我金银满库,看看就纱帽笼头。【财旺升官,自古同然之理。】以一不识时务之老迂,致害我一对妙龄之蚁命。况鬼在生时,虽然貌丑,却甚心良,恶并一无,善皆万积。【有此数语,方可再世为才貌兼全之人,非无因也。】今受报若此,情甚不甘,且人命关天,愿求追断。”王听罢,援笔判曰:白氏金重,艳色如花,痴心似水,不思嫁才貌儿郎,但愿配银钱子弟。妍媸莫辨,贫富是论。未嫁女即害相思,妇道可知矣;择丈夫尚图富贵,亲戚何有哉?本当押入酆都,今且从宽谴谪。既爱金银,应与钱家做女;不分好丑,当使瞽目为娼。恨其自负娇容,想杀才人三命。初做贱妓,偿还宿债。怜其以后矢贞,能为丑子捐躯。终为良妇,了却前缘。今生误爱富儿,再世当求才子。黄金色自恃富豪子弟,苦苦求妻;白家翁只重才貌儿郎,殷殷却婿。以致彼缘未遂,此命是捐。查彼貌虽丑恶,心实善良。今着彼托生阳世,与钱氏初谐露水之欢,后遂双飞之愿。才貌兼优,以掩前生之丑;家徒四壁,以报恃富之横。钱氏作配钟情,钟有貌而瞽女不能见貌,要知色即是空;钟情固得钱氏,纵得钱而贫士仍旧无钱,方是空能得色。虽嗔他性堕痴愚,尚念彼情犹悯。法外施仁,故从宽贷。至此三生,具此才华,不知自检。既自恃才貌,使托生愚蠢痴顽,以报自弃之罪;又怨恨贫穷,使再世豪华富足,以偿苦学之劳。咸配淫丑悍妒之妻,以惩好色轻生之戒。尔大众与钱氏买笑追欢,了却前生宿愿;你诸人须自己回头是岸,勿结来世冤愆。铁笔无私,照判发放。【以上一段全是对偶句,一部书所无者。】写毕,发与判官,判官高声宣白一遍。那王又叫道:“带那三兽上来。”只见鬼卒带过一只尖嘴母猴,一只咆哮牝虎,一只铁黑雌狐,【妒妇原身,幻想奇绝。】伏在案下,若有所诉。王道:“尔三畜前生孽重,致变畜生。罪恨已满,今着转托妇人,配此三生。兽心虽不能全革,若不伤害性命,来世尚可保全人体,不然又堕畜道矣。”着鬼卒送它们到转轮殿去。那三兽连连点头,如叩谢之状,摇尾摇头,顺盼三生,欣欣然随鬼卒而去。
判官在傍呼喝,将前之判文传与鬼卒,随亦将众人带去。倏忽鸡鸣,蓦然不见,展转之间,不知东方之既白。【住得好,赤壁文风甚是可笑。】到听凝神自思,宛然在目,回忆前语,一字不忘。【好记性。】正在惊讶之际,值庙祝出来开门。【庙祝。】见了到听,惊问道:“你是甚么人?为何夜间存在此处?”到听诉说昨晚酒醉家遥,故而在此睡倒。因将夜来之闻见,备述一番。庙祝听了,以为诡辞,大笑而去。
到听自己以为一件奇事,每遇见亲友,无不相告。虽于中遇一面之识的人,亦详细道之。【这方应他大号图说二字。】众皆不以为然,以其平素好传新闻、说白话之故。【这又应他毛空的别号。】人虽不信其实,亦皆以为奇谈,转相传说。有一种与他同类,亦好道听途说者,四处谈讲,竟普传于白下,至今里老犹有能言之者,这是后话。
且说那到听,一日在稠人广众之中,【这更有许多的闲汉。闲汉四。】高谈阔论,讲这一段新闻。正说得兴头,内中一个少年问道:“兄这些事醒着听见的?还是睡着了梦中听见的?”到听道:“我是醒着听见的。”那人道:“兄此时是醒着说话?还是睡着了说话?”到听道:“你这位兄说话稀奇得很。大青天白日,我站在这里说,怎说我睡着了?”那人道:“兄不要见怪,你既是醒着,为何大睁着眼都说的是些梦话?”【大睁着眼说梦话的人,正自不少。】众人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到听才要分辩,又一个道:“不是这样说,兄这些话是独自听见的?还是同人听见的?”到听道:“半夜三更,就是我一个,那里还有别人?”那人道:“兄自己错了,怪不得人说。”到听道:“我怎么错了?”那人道:“兄方才说看见有许多判官小鬼,该把那判官也罢,小鬼也罢,拉住一个做个证见。此时这些鬼话,就不怕人辩驳了。你不曾想到这上头,岂不是错?”众人拍手打掌,又笑了常【拍手打掌的笑。】到听发急道:“我是千真的话,你们当我说谎,这样省剥我。”内中有认得他相厚的便道:“毛空你既要说新鲜谎,老着脸凭人说罢了,又急得是甚么?”又一个道:“这位原来就是有名的到兄,面荒失敬。我们大家说归说,兄不要发急。等我替兄寻个证见,包管他们再没得说了。”到听当是好话,笑着道:“兄替我寻个甚么证见?”那人道:“兄那日在那个去处听来?”到听道:“我在大门内泥马脚下睡醒了,听得这些说话。”那人向众人道:“如何?我知到兄决不是假话,列位都这样白他,这不有了证见了。”众人道:“谁是证见?”那人道:“他说在泥马脚下睡的,那不有个拉马的马夫站在那里。我们同去问他,是真是假就明白了,何须大家只管辩驳?”众人道:“那马夫是个泥人,怎会说话?兄也来跟着说新闻了。”那人道:“列位有所不知,我去问他,正要他不会说话才好。若是会说话,他也要说到兄是扯谎,越发讲不清了。”众人听了,笑得几乎打跌。【起初是哈哈大笑次是拍手掌的笑,此是笑得几乎打跌。写笑亦有层次,写得好。】到听要辩,又说不过众人;不辩,又气得慌。脸脖子通红,颈子上的筋急得有指头粗叠暴着。【画出一个发急人的形象。】只见人丛中走出一个道士来,【道士,这道士也是一个闲汉。闲汉五。】上前笑着道:“天下奇怪的事何所没有,这位居士也未必全是诌出来的假话,或有些影儿也不可知。列位何必如此认真?若信他是真话,就听他这一遍新闻。若疑他说鬼话,就不必信。人还拿着钱给说书的,听鼓儿词上的瞎话。如今听说这新鲜话又不要钱,何等不乐,只管辩驳些甚么?”众人看这道士,两道浓眉,一双大眼,五尺身材,四旬年纪,竹冠布氅,麻履丝绦,好一个齐整相貌。众人说:“这位师傅说的是,我们打柴的不要跟着放羊的,各人做各人的事去。”一轰而散。
到听垂首丧气,也就要走,被这道士一把拉住道:“居士且祝”到听道:“师傅叫我,说甚么?”道士道:“古人说,恼一恼,老一老;笑一笑,少一少。【此十二字,便是延生秘诀。】大家顽笑,何须认真?气恼的是甚么?我同居士去小饮三杯,消消闲气。”到听听见请他吃酒,气恼全无,一脸的笑。先咽了两口唾,然后说道:“今日腰中不曾带得一文,改日请师傅罢。”【已是含著“今日且奉扰”五个字,不曾说出,妙极。】道士道:“我请居士,何用你破钞?”拦着手到一个酒肆中去,到听口说道:“岂有此理,怎么好扰师傅?”虽如此说,那两双脚已随着到酒店中来了,对面坐下。
走堂的送上两壶酒,几个小菜碟摆上。到听等不得他让,先一气饮过了数杯酒,方才问道:【饮过数杯方问话,画出一个好酒馋吻的人来。】“师傅贵处是那里?在何处住?我每日在这里走,从未曾会过。”道士道:“贫道祖籍陕西固原人氏,【会采战,自然能固本还元,所以是固原人也。】自幼在峨嵋山投师访道,近来四处云游,为人治玻【看官记着。】今到此不多几日,在朝天宫作寓。独坐甚闷,出来闲步。才见居士生气,故约来同饮几杯。我们说说白话,【正投到听所长。】也可消遣。”又让他吃了几杯,道:“我寓处也无伴侣,居士若无事可常到我敝寓来,别无他物,就是一杯水酒相待。”到听满脸堆下笑来,道:“有了酒吃就尽够了。我听得人说,无钞一身轻,有酒万事足,【学套文字,不意到听亦善此。】别的还想甚么?若承师傅不弃,我来奉陪,我是闲着一点事也没有的。”道士让他吃酒,他也吃过有两壶,把白话口袋打开了。
讲天说地,论古谈今,都是不见经传、稀奇古怪、无影无形的天话。他说得津津有味,道士听得倒也耳中为之一新,微微的笑着听他诌说。又同饮了数杯,到听口也说干,等不得他让了,自斟豪饮起来,杯杯一干到底。【古词云:杯行到手莫留残,亦同此意。】吃了一会,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反客为主,一钟一钟的倒让起道士来。【到听岂不闻痴客让主乎?】道士的酒量颇雄,钟钟干过。二人又饮了多时,到听有了八九分的酒意,觉得满到喉咙跟前,不下去了,才起身道扰。【古人云:人生有酒当须醉。云:不饮,旁人笑我。到听兼有之矣。】舌头短短的,不明不白说了几十遍。道士会了账,同他出来,他晃晃荡荡的去了。
次日,到朝天宫寻着了道士,一来奉拜,二来道谢。道士又留他吃了半日酒,他无以为敬,不过说些白话,以答盛情而已。道士听他说的,倒也不觉寂寞。临别时,道士道:“居士无事可常来闲话。”他满口应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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