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质眼见得贤郎乃孙皆成灰烬了,要往火中跳,众家人拉住了。正在劝时,这时是十一月下旬的天气,西北风大作。风吹火热,火趁风威,刮得火星四处乱舞,到处就灼。霎时一片通红,一片宅子中,前后左右,无处不是火。众人忙把牛质抬着跑了出去。
苟氏自胡旦死后,又接着奇姐死了,他呕了许多血,一病几死。后虽好了些,成了一个痼疾,不时举发。他思念胡旦,但一伤心,便呕血不止,竟以此疾而故。牛质自苟氏死后,也不曾再聚。看女儿香姑的面上,将计氏立了正。此时计氏见火紧,顾命为上,一丝东西顾不得,单身逃了出来。牛骍并众亲友知他家被火,都率人来救。见火热猛烈,连大门也进不去。只见厅房楼屋已倒,剩了些大柱子,烧得通红,如竖着许多大风蜡一般。直烧到日午后,方才火熄。幸亏他家四面都是风火墙,只他一家被难,竟不曾祸延邻佑。第二日火冷了,牛质进去一看,真正可惜:把一座雕梁画栋繁华宅,化做乌焦巴弓破瓦窑。
牛质既是心疼儿孙,又是心疼财帛,悲恸欲绝。香姑亲来,再三劝慰。牛质见他无归,接到家中去权祝牛质要拣见儿孙的骨殖殡葬,男妇大小烧在一处,知谁是谁?但是白骨都拣了出来,一处装殓了,埋葬在奇姐一穴。他们这些男妇,真算生同衾死并骨了。牛质的住宅虽成一片空地,他的佃房甚多,择了一所宽大的,腾了出来,搬了去祝带领着家人,在火烧的房基内四处刨挖,那烧毁的散碎金银,也还获得数千金。
牛质无一日不悲恸,不到数月,就同儿孙一处往幽冥地府相聚去了。计氏将他棺殓,做斋开丧出殡,同苟氏并了骨。葬后总算家产,也还有万余金。见丈夫无后,知道红梅所生之子,虽有胡旦一半工夫,本系丈夫的骨血。遂请了牛骍同众族间并女儿香姑来家商议,要立他为嗣。这事众人都是知道,况这小子形容与牛质无二,也都无异言。计氏将这小子叫上来,改名牛承嗣,以继牛家宗祧。【辱翁曰:这结局是。】红梅也就母以子贵体面起来,阖家称为姨娘,相伴计氏守节。可笑牛质父子妻媳仆婢,正是:淫到不堪回首处,一齐交付与西风。
一阵风助火,弄得如此结局。世上淫之一字,料人人所不能免,却不可淫到没道理的地位,自然就生出那极惨烈的祸来,可不慎欲?结过不题。
再说那关爵自得了钟生所赠,家中尚有祖遗的薄田数十亩。惟有省俭度日,也还无求于人。他足不履户,手不释卷,倒也家门清静,人口平安。
一日,阎良五十岁,关爵买了一分礼。贫淡家风,不过是鸡鱼鸭肉、寿桃、寿面而已。打发儿子媳妇去拜祝。到了丈人家内,拜了寿坐下。创氏不瞅,半日连茶也没有一钟。坐了一会,只见丫头小子如飞的跑进来,说道:“傅姑爷姑奶奶来送礼拜寿来了。”阎良、创氏慌忙出去迎着。阎良一手拉着女婿,创氏一把搀住女儿,同进房来,正面放了两张椅子,让他夫妻坐。那傅金见了关必显,待理里不理的拱了拱手。富姐看见姐姐,只假意让让坐。创氏忙道:“他们是老女婿女儿了,你二位是娇客,不消让得。”他夫妻也竟坐了。
傅家的礼物抬了进来,绸缎履袜,食物菜品,摆了一堂屋。阎良、创氏满心欢喜,一面叫丫头仆妇收了。创氏连声叫茶,顷刻就是茶来。创氏叫先送到傅金、富姐面前,拿下了,才叫送与关必显、贵姐。那关必显正在少年,性气刚傲。茶也不接,忿了一口气,辞也不辞,徉徜走了出去。阎良、创氏只当不曾看见,也并不留不送。贵姐见丈夫去了,心中也想要回去。因是父亲整寿,只得耐祝见爹娘奉承妹夫妹子的样子,心中好恼,坐不住,就走到西屋里坐着。见爹娘那边摆果子茶,款待妹夫妹子,竟不请他一声,又是一口气咽在心里。
这些下人见主人待姑爷如此,也就放肆起来。这个道:“今老爹一个整寿,你看傅姑奶奶家送的尺头鞋袜,并许多的吃食,才像个礼。关姑娘家那样的东西,亏他家拿得出来?关我还不稀罕呢。”又一个道:“傅姑娘的是有福的,怪不得老爹奶奶疼他。关姑娘赛呵呵的样子,不要说老爹奶奶,连我们也直不上眼。”这个一嘴,那个一舌,贵姐的肚子几乎气胀,又不好发作。
少刻,有几个亲戚家的内眷来了,创氏走过来,向贵姐道:“今日你爹的好日子,众亲戚奶奶们来,像你妹子那样体面就罢了。你又没穿的戴的,怎么陪人?或者问你妹子借几件衣服首饰穿戴穿戴,或是你不出去,我叫人送两碗菜来,你就在这屋里坐坐罢。”贵姐一听了,由不得那胸头的气发将起来。一面哭着嚷道:“我不过穷罢了,我难道少个鼻子眼睛,就陪不得人?我家掉了锅底了,以娘家来讨饭吃的么?我家虽穷,公公也做过官,跷起脚来,比那有钱村牛头还高些。手掌看不见手背,妈也不要太认真了。我穷的难道只是穷,富的只是富么?我洗净了眼睛看着你。”创氏道:“哎呀,【如闻其声。】这扯淡的话打那里来。你家穷是谁带累你穷的么?你骂富呀富的,牵扯着你妹子做甚么?”贵姐道:“也罢,妈也你只认得有钱的女儿。我从今日去,我不得好日子过,誓不上爹娘的门。”创氏道:“哎呀,【先一个哎呀,是护卫小女儿。这一个哎呀,是责备大女儿。神情活跳。】今日是甚么日?你没得孝敬老子的,你哭哭啼啼来魇样他么?你来也罢,不来也罢,我也不借你公公的光来荣耀我家,料道也不求着你。【辱翁曰:少刻就要求了。】要去就请行。”贵姐道:“我不去,赖在你这里么?”赌气就往外走。
阎良在外边听着,声也不啧,连下人也没有一个送他。那家中的狗也可笑的很,不知是嫌他穷,又不知因他不上门来眼生,跟着他汪汪乱叫。【谚云:人敬有时的,狗咬穿破衣。可见世上人之势利者,人与狗同。】贵姐到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向公婆丈夫细说。他母子皆有些气忿,口中牢骚不平。关爵道:“你们妇人小孩子见识浅薄,他当日之亲厚我者,并非道义,因见我做官故尔。今他见我官坏了,仍如贫士,他自然不能如前。虽然如此,我家也承过他的厚情,但念他当年的好处,把今日的坏处就待谅过去了。”【辱翁曰:真读书人。此即圣贤洁矩,知道忠恕之心。】那关必显夫妇自此总不上丈人家的门。
且说那阎良见女婿女儿赌气竟然回去,他不伏气来请,既受了他的礼,又不好意思的,只得叫家人来请关爵。关必显道:“这样炎凉人家,父亲到他家做甚么去?”关爵道:“你少年不知事,大丈夫正要在这等处看得破才好。看了他们行径,不强如看戏文么?”【辱翁曰:此则是英雄豪杰之心胸眼界。】遂到了阎家来。
只见那傅厚昂昂然先占了首位,见了关爵,只把手略举了举。还有几个亲朋都同关爵作了揖。彼此让坐。众人道:“太祖仪制,乡绅在间,非长亲父执,不许僭坐,自然是关老爷请坐首位。”阎良忙道:“虽然如此说,乡党莫如齿。况都是至亲,傅亲家年长些,应坐首席的。”关爵笑道:“客随主便,自然是亲翁。”傅厚也竟不推辞,公然竟坐。关爵又让众人道:“内中还有齿长的,我如何好僭?”众人决定不肯,关爵坐了二席,众人按次序坐。阎良只在傅厚面前周旋,关爵同众人跟前,他淡淡推让而已。席散后,关爵含笑归家。此后两亲家竟如陌路,正是:天伦骨肉贫犹淡,何况婚姻两姓亲。
那傅厚一步时运好,历年来田上大收,家中又放些帐目,积累得将有万金之富。他一个小人,自不能知富而无骄。但那些无耻的匪类见了他,明知这种看财奴任你怎么样奉承他,他还舍得拿出个纸钱来给人的么?不知是甚缘故,世人见了有钱的,他自己亲像出了雄的屪子一般,不觉就软了。又像个大乌龟把头缩了进去,只剩两个肩头,那一种胁肩谄笑搓卵抱的样子,真看不得。所以把那有几文臭钱的人,敬奉得不知如何尊贵。那傅厚父子就以为是,天下第一个贵的是皇帝,第一个富的就是他了。真是人骂的王胖子的鸡巴,把他看得那多粗多大。
他乡中有一个土棍姓吴,因他生性惫懒,人都顺口叫他做吴赖,他也该傅家的几两银子。他原只借了十两,五分行息。不到二年,便二十利钱。分文俱无,便换二十两的文书一张。不消十年,滚到一百余两。但问他要时,便道:“十多年我还欠你一文来么?利钱年年清你的,你尽着催甚么?”傅厚却一文不曾见,只不过换借约而已。傅厚依之不得了,叫家人去村着要。
那吴赖气恨恨的揪着那家人到他家来,恰好遇傅金在厅上。吴赖道:“我该你家几两银子,有了自然还你,你叫家人村我怎么?”傅金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该我的,怎么不村?你既怕村,还了我就罢了。难道我是汉子,你不是汉子么?”吴赖道:“我一个鸡巴割三截,拿那一截比你,我就安心不还钱,不怕你这财主扛了我去求雨。你拿你财主的势儿吓唬我,不要说我脚鸡眼不待见你,我连鸡巴还不朝你溺尿呢。”那傅金是到处人奉承惯了的,谁取挺撞他?见吴赖说了几句这无赖的话,那里还容得?就破口大骂道:“肏娘眼的奴才,你敢在我跟前放肆,把你祖奶奶送给叫驴肏。”吴赖道:“人之父母,己之父母。你恃著有几个浪钱,你伤我的祖父。你骂我就同骂你的祖宗父母一样,都着你,都着你。”傅金越怒,喝叫那家人打。
那吴赖素常会几着三脚猫的把式,也就支手舞脚的起来。那家人敌他不祝傅金大怒,四处望了几望,大厅傍边竖着一根大门栓。他双手举起来,劈头就打。那吴赖正同他家人相持,见那门栓下来,把头一侧,不想一下正着耳门。一交跌倒,动也不曾一动,就绝了命。
家人忙去报与傅厚,他听了,魂魄皆无。飞跑了来,见那傅金也吓得面无人色。傅厚恐尸亲来难为儿子,叫他夫妻都躲到隔壁丈人家去。傅厚将相熟的亲友请了许多来作卫护,然后去报与尸亲人家知道。
那吴赖的父母、哥嫂、兄弟、老婆、儿子、媳妇、女儿哭哭啼啼,拿棒槌的、拿短棍的、拿拨火棍的,妇女们拿着马刷的,就来了一大阵。喊进门来,见他家人多,不敢打人,只将厅上桌椅隔扇打得粉碎。还想打到内里去,他那内门关得铁桶一般。众人打得性瘫了,傅家亲友出来做拦停。再三再四的讲私和,不必到官,将旧次的文书还他,还与他一百银子。讲来讲去,说到五百外加五十两,将尸首他各人抬回,自己发送。
吴家是个穷户,倒也肯了。那总甲、里正有同傅厚对不着的,竟先去报了官。这知州姓喜名惠,听得是财主儿子打死人命。因他老子是监生,不好拘拿。差了四名衙役,立刻拿凶犯,提尸亲到案,随命吏目带仵作人役相验尸伤。
到了傅家,傅厚都有厚赠,治酒饭款待。一面烦亲友寻门路,向知州求情。许送三千金为寿,恳求免究,尸亲底下讲和。喜知州先执意不依,定要凶身。后来才松口,要银一万,方完此案,不然定拿凶身抵偿。
傅厚着了急,只这一个独子,如何舍得?如到五千还不依,讲到了六千上仍不准。傅厚的家俬连房屋地土不足万金。这六千两,连尸亲五百五十,并杂项使用,七千出头,也就算罄家所有了。再要添,加何还来得?真急的要死。把个阎良、创氏也急的恨不得抹脖子上吊,团团乱转。
那几个差人因提凶犯不到,每日打了屁股,到他家来高坐痛吃。虽然大块的银子送了他,嘴里没话说,但终非了局。况一个死尸放在家中,着实厌气。正在为难,恰好智按院按临和州。知州因接台忙乱,这事且暂搁起。
虽得耳边略静,若按院去了,又将奈何?此时傅厚也就几乎要急死了。傅金躲在阎家,总不敢露头。
且说那智按院公事稍暇,就到孝义乡来拜关爵。把这村中人的屁都惊出来,互相传说按院都来拜关老爷来。家家关门闭户,鸡犬无踪。按院到了关家,迎入逊坐。他二人是世交,也无大套话,只说了些久别渴慕的真情,问问所处的近况,并将前日闻得钟生说知他家寒。因屏退左右从人,说道:“地方上或有无碍的事,老年兄可寻一两件来,弟当尽情,稍助老年兄薪水之需。”关爵再三致谢。关爵因他远来,说道:“老年兄远来赐顾,弟备一餐便饭。但乡村中之物不堪,不敢相待,奈何?”智按院道:“兄与弟两辈世交,何尚作此客话耶?一盂脱粟饭,蔬食菜羹,弟可敢不饱?”关爵也不过是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一子焉,关必显出来拜见了。按院问习何业,关爵道:“小人不才,去岁幸得游庠了。”按院甚喜。从人饭毕,然后别去。
傅厚见按院来拜关爵,忙来寻阎良。到了房中坐下,道:“关亲家既同按台相厚,小儿就可得命了。但他向日来家,弟丝毫不曾尽情,待他乔梓太薄,今日不好去奉求。恳亲家将前后事细说,我情愿将许州尊的六千金送他。只求免提小儿,完结此案,就是造化了。”阎良道:“亲家你待他薄,我待他也没那些厚呢,我也有些没面见他了。”因抱怨创氏道:“他当日回来时,我说或是请请他,替他接接风,或送个下程。人说的,冷灶里着一把,热灶里着一把。那时依了我的话,到今日也好求人,你执定不肯。到这时候,闲时候不烧香,忙时抱佛脚,有甚么脸面去求?”创氏道:“啐!你一个男子汉,不拿定主意行,谁叫你来问我的?此时倒来抱怨我。”阎良道:“你可记得那年五十岁,你望着大姐,把话都说绝了。至今几年,女儿女婿都不上门。古人说:凡事留一线,以后好相见。被你说得尽情尽意。你当日说借不着他公公的光,求不着他家。过头的饭儿好吃,过头的话儿少说。你把话都说绝了,叫我如今去见他,只好拿裤子蒙着脸儿去。”【炎凉者尚知如此,何臭氏之不堪特甚也?】那创氏大闹起来,道:“老杀才,臭忘八,不说你没能干,倒尽着抱怨我。如今的年程,早起不做官,晚上不唱喏。他倒了运,自然就不理他。他又有了时运,自然又该敬他。这是普天下人情之常,你难道就不曾听说:白马红缨彩色新,不是亲者强来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