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该他发令施行、开张第一的良辰到了,这是为何?铁氏在家时,他哥哥铁化寻了六个丫头与他媵嫁,买了四好二丑。四个好些的与妹子做针黹,侍梳妆,铺床叠被。一贴身服侍,两个粗笨些的,为洒扫浆洗之用。四个好的里头有一个顶尖出色的丫头,他也是好人家女儿,因他父亲戴迁好赌,输了铁化的钱,无可偿还,没奈何,将女儿算来准账。那来时才得十岁,就与了妹子。铁氏见他生得乖巧伶俐,心爱非凡。每日替他梳头打扮,与他好的吃好的穿,替他起了个名字,叫做仙桃。这丫头也读过二三年书,因他资性聪明,竟识许多字,还动笔写得来,女红件件都略知些,说话行事能看人眼色,铁氏这样一个急如火、暴如雷的性子,别的丫头一打非数百不饶,一骂非半日不住的,三四年来,不但恼弹不曾弹他一个,连哼也不曾哼他一声。自嫁到童家,丫头跟了过来,已差半载有余。
那一日清晨,铁氏在窗前一张桌子上放了镜台梳头,童自大就在桌横头一张椅子上坐着,看他抹脂腻粉,刷鬓扫眉,看得十分亲切,只见他:酱色脸上,浓堆铅粉,衬成青紫二色。【世间偏是黑面妇人爱堆铅粉,添丑即增美也耶?令人不解。】阔大唇中,重点胭脂,染做血红两片。【此方可谓之朱唇也。】牙黄齿垛,真像金嵌玉山。面白颈乌。果是银杓铁靶。发像金丝,也学个时样梳妆。腕如铁杆,还带副起花金镯。【俗谓丑人有丑福,正如谓也。】童自大见了,不由得胆怯,心中凛凛然起来。他打扮已完了,要水洗手,忽见仙桃掇了一银盆水来。【铜臭之家,焉得有银盆?借这银盆二字,以衬铁氏杵之腕,以作一笑耳。】只见他:黑臻臻青丝细发,喜孜孜俏丽娇容。面上红白相兼,身材高矮厮趁。裙下一对小小金莲,盆边十个尖尖玉笋。头上簪一朵娇滴滴仙花,耳上带一双黄烘烘金坠。【要知此非赞此时铁氏之婢之美,乃赞异日钟生小星之美耳,看者眼光须长。】童自大看了这半日的魔母,忽然见了天仙降世,头顶上铮的一声,魂已出窍,痴呆呆大张着嘴,口水顺着嘴丫流出,【人见美食多有口中流涎者,见美色则非可食之物,当下口流涎,而往往人于上口流涎,不知何谓?岂自下而上耶?辱翁曰:所谓秀色可餐也。】不转睛的望着。
难道丫头来了这些时,童自大不曾见过不成,为何今日忽做此形状?但他每日看见铁氏,都是梳洗过了,妆饰起来,虽然丑陋,看惯了还不觉得,今日细窥底里,见了本来面目,真正丑到十分地位。二来每常因俱夫人的虎威,丫头偶然一见,不敢详视,不过偷目一觑,况又另外站着,也不觉十分俏丽,今日忽主婢在一处,相形起来,佳者更觉其佳,丑者愈增其丑,不觉出神,竟看痴了。【忘却夫人虎威,真可谓色胆天来大。】那丫头掇着水,一抬头,忽见姑爷的这个呆样,不由得嘻嘻一笑,他也并非有心。这一笑刚被铁氏看见,这铁氏身子胖大,他有这个放样的肥臀,特做了一张放样的大杌做坐具。他洗手时侧过身子去的,所以不曾见乃夫的尊容。今见丫头笑得有因,急转身一看,【转身二字写得妙不可言。何以见之?只此两字,便画出一个胖得没有理的人来,若他人回头,只需颈项一转。他因胖得极,脖子过粗,头回不转,只得连身转过。此等处于必写得入神入理,余不知作者之心,何细若此。】那童自大忽然见丫头一笑,【古云:一笑倾人城,仙桃一笑,童自大便殃及其身,可见佳人之笑,非国家之祥也。】以为有情到他,益发昏了,还呆着脸痴呵呵的。【呆人的有此呆态。】铁氏见了他这个形状,把那几年学的阃政施将起来,数月郁的醋气发将出来,伸出胡萝卜粗的五个嫩指,兜脸一掌,一手的水,异常响亮。【趣甚。】童自大正在妄想之际,被这一下,吓得撺得老高,打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正打得愣愣挣挣的,被铁氏拧着一只耳朵,拎将过来。【拎字妙甚。一见铁氏势头之凶,一见童自大怕惧之弱,真可谓耳提面命。】冤家路窄,适才丫头们掸桌子上灰的一个鸡手掸帚还不曾收,恰巧放在旁边,被他抓将过来。有毛的一头攥在手中,将那一头有大指粗的紫竹杆,往光脖子上就是十多下。打得童自大颈如刀割,泪似雨流。跪在地板上乱转。铁氏骂道:“杀剐的奴才,你好大胆。在我眼跟前公然对着丫头调起情来,你背着我,两个不知偷了多少回数,实实地说来,饶你一死。”童自大哀哀告求:“奶奶你冤死我了,我成日守着你,寸步不离,或是有事就往外边去了。我遵奶奶的王法,每常连丫头们看还不敢看,可还敢生这个心肠?就有这样狗心狗肝,也没有地方去做,你请详情。”那铁氏虽然性如烈火,听他说得颇有情理,又见他脖子上肿得一条条比指头还粗,便道:“我饶过你这一遭,下次再要大胆,休想得活命,起去罢。”【铁氏尚还有怜惜之情,还算不得第一个恶妇。】童自大如鬼门关放赦,不住道:“谢奶奶天恩。”爬起来,揉着脖子,往前边去了。
铁氏余怒末已,叫过丫头来要打。这丫头虽从未曾尝过此味,主母的酷刑是常常见过的。今听要打,真吓得心胆地,跪着哭道:“我跟随姑娘这几年,蒙姑娘恩典,如此待我,我何敢欺心?适见姑爷的样子好笑,实忍不住,笑了一声。敢有甚私情别意?求姑娘开恩饶恕罢。”铁氏数年来骂也舍不得骂他一句,一时如何打得下去。见他柔语悲啼,似梨花带雨。心中暗想道:这个妖货,我看了这个样子,还疼爱得了不得,何况男子汉见了,可有个不爱的?【我见尤怜,何况老奴?才是真情种语,铁氏之不肯留仙桃,虽云是妒,却正是爱。】这个祸根放在跟前不得,我脑后无眼看不得许多。古人说:“老虎还有打瞌睡的时候。”倘弄出来,那时悔就迟了,不如趁此时打发掉他罢。主意定了,说道:“我跟前如何许你弄鬼,我养你几年,也不忍打你,你只收拾收拾,打发你别处去罢。”丫头痛哭起来。道:“我服事几年,蒙恩抬举,今日非有心之过。姑娘如何就要弃我?我情愿被姑娘打死,我总是不愿出去。”铁氏见他哭得伤心,胸中也觉惨然,因醋念横在胸中,违着心罢,定头不允。那丫头知不能留,虽感地数载之恩,又惧触了他此时之怒,磕了个头,哭着收拾他的衣服被褥去了。铁氏听他哭得甚是悲惨,心中好生难过,【爱心竟不能夺醋念,妇人之醋诚可畏也。】叫了一个家人童佐弼来,【童佐弼,谓其媒人同作弊也。】吩咐道:“将这丫头带到媒人家去,不拘身价,拣个好人家与地做媳妇去,不可混配了人,坑了这孩子。”童佐弼答应,领着出去了。
铁氏复沉思道:“这三个像样的丫头也是祸根,万不可留在上边。”将家中选了三个无妻的仆人,即日配了下去,【古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仙桃一笑,惠及三鬟,此夫妇六人当尸祝之。】单留两个丑婢,一个名葵心,一个名莲瓣,在旁使用,终放了心。有一调《西江月》赞这两个丑婢道:面黑难施腻粉,【较主母犹大雅。】发黄罩个包头。【可谓善于藏拙。】腰粗全仗汗巾收,大脚幸亏裙覆。【如此乔妆,独不畏主母醋发乎?】扫地铺床能事,尿瓶马桶常丢。料然难与主人偷,可免姑娘狮吼。【孰意大谬不然,反竟列为小星。】不想仙桃这一笑,倒便宜了这三个丫头。即日得尝妙物,只当是替他们做了一个媒人,真可谓一笑姻缘,却是总成了别个,与自己倒不相干。
这童佐弼领了仙桃到媒人家来,因见他生得有几分姿色,又主母吩咐不拘身价,思量在他身上发一主横财,遂暗暗与媒人商议,许他加一酬谢。媒人道:“非卖与门户人家不得重价。”【恶仆奸媒,一样黑心。】适逢钱家要买丫头,讲明身价银八十两,卖与他家去了。媒人分了八两,童佐弼落起六十两正,只拿了十二两银子来回铁氏的话。假说受了财礼十二两,嫁与江西一个木商做儿媳而去。铁氏听得,心中惨切了一会,见说与木商做媳妇倒又替他欢喜。【铁氏之于仙桃,始终相爱,故后仙桃相会时,毫无怨意也。】那童自大被打了这一顿出来,到书房中想道:“我一个大财主,谁不敬我三分,【调侃世人。】我这样小心奉承他罢了。倒还这样凌辱我,我见他就怕,是没奈何了,难道官府衙门也怕他不成么?【妙想。孰不知虽然不怕此,而各有所怕,奈何?】我去告他一状,后来或者好些,也不可知,别的大衙门我不敢去,我到县里去告。”又想道:“这个状子不好雇人写的,用口诉罢。”又道:“不好,一堂的人听着,怎么好说被奶奶打了,不怕人笑话么?”【千算万计,活画出一个呆人的肚肠来。】踌躇了一会,猛然想起道:“我那姑表大舅魏如豹,他现当着上元县刑房书办,何不去同他商议?”又转念道:“但恐他为护表妹,未必肯管。”又想道:“甚么相干,做衙门的人,世人说的,公人见钱,如蝇见血。要有几个钱给他,告他的娘他还未必管呢,何况远房表妹?【不意此呆人竟有此奇想。】我许他个厚礼,他自然肯为我出力。”【财主都舍得厚礼送人,我不相信。据他说许他个厚礼,单许之,或有之。】定了主意,遂到魏家去寻魏如豹。
只见他哥哥魏如虎迎出来,道:“舍弟不在家,妹丈请里边坐。”童自大到了厅上坐下,魏如虎道:“老妹丈寻舍弟说甚么?”童自大道:“寻他商议一句要紧的话。”魏如虎道:“他衙门中有事,清早起就去,到晚方得回来。若要寻他,明日绝早到县门口就寻着了。”忙进内捧了两钟茶来,让童自大吃着。又道:“老妹丈有甚么要紧的话,也可以对我说得么?”童自大叹了一口气,将护领卷下,伸着脖子与他道:“请验验伤痕。”魏如虎见都是指头粗的紫印,肿得老高,惊道:“甚么人敢大胆打老妹丈?了不得,了不得!”童自大道:“还有谁,就是令表妹了。”遂把无心看丫头被打的话告知。魏如虎大怒道:“岂有此理,天地间那里有这样的事,妇人都凌虐起丈夫来,不要怪我说老妹丈,你太不济,容他放肆,要是我么?哏!”【道家书云:多言无益,不如默而无言,魏如虎只图奉承财主妹丈,忘记了夫人虎威,宜乎后来受罪也。】还不曾说出下句,听得屏门后他妻子接口道:“要是你,便怎么样呢?”他说话时手中正拿着一杯茶,听得问了这一声,打了一个寒噤,把杯子掉在地下,跌得粉碎,面上便失了色,答道:“要是我,我就咬着牙死死捱。”【这才算真正好汉。】童自大暗暗含笑,上前作了个揖,那夫人也回了一福,便把眼望着魏如虎,瞪了一瞪。他低着头,面如死灰。童自大见不是好光景,也不再坐,就辞了出来。【童自大竟能鉴貌辨色,竟不呆了。】魏如虎送客,伸着舌头悄声道:“倒是没有说甚么别的话呢,造化造化。”童自大笑道:“我看你比我还怕,你怎么先又说那硬话?”他忙伸手把童自大的嘴捂祝道:“我的少祖宗,你悄声些,不要替我惹祸,”因附在他耳朵上低声道,“怕老婆的人,难道硬话也不许说一句么?”二人哈哈大笑,一拱而别。
童自大回家,见四个标致丫头都不见了,只剩丑婢二人,又不敢问。晚间见铁氏恶狠狠的睡了,他在床脚头穿着衣蹲了一夜,【蹲字趣,不知这一夜他可曾睡着否。】也不敢睡。次日起个大早,悄悄下床,出来看见童佐弼,私问他四个丫头的下落,方知三个配了家人,仙桃已经卖去。他恨了几声,就出门到县前来寻魏如豹。
见衙门口静悄悄也没有人,等了好一会儿,见魏如豹手中拿着两个膏药,一瘸一跛的走来,他一眼看见童自大,忙拐着上前问道:“昨日失迎,老妹丈清早到这里有甚么贵干?”童自大道:“有一件事特来寻老兄商议。”魏如豹道:“这门首不是说话的去处,请到里面科房中坐了再讲。”遂同他进了仪门内,到科房中一条凳上,让童自大坐下,他就挨了坐着,问道:“老妹丈有甚么事见教?”童自大道:“我受令表妹的气,实在过不得了,我又不敢奈何他,想要告他一告。要雇别人写状子不好意思的,要借重老兄写写。”因把脖子伸给他看,道:“伤痕现在便是干证了。”
魏如豹听了,只是叹气不做声,【叹气不答者,欲写不敢,不写又恐拂了财主妹丈之意,又贪或有笔资,故做难耳。】童自大道:“我不白劳老兄,少不得个薄仪奉谢。”【可谓锥心入耳之言。】魏如豹忙道:“倒不是为此。”【童自大一许谢仪,便撞着他的心事,便逼出下文一篇说话,至于“倒不是为此”一句,乃违心之言,假体面话耳。把衙门中吏胥心肠说荆】低声道【先魏如虎一个低声道,此处魏如豹一个低声道,后文巨金一个低声道,写得一伙怕婆人有许多张致丑态,不觉失笑。】:“实不相瞒,我寒家祖坟上的风水有些古怪,大约是阴山高,阳山低,祖传代代有些惧内。到了我愚弟兄,越发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我家兄那样个好汉,咱衙门里算他头一名,番子二三十人也打他不住,凭你甚么狠强盗,见了他,俯伏在地。家嫂那样个肌瘦人儿,到他跟前,才打到他奶胖,老妹丈是常见的,家嫂间或一时动怒,要打他一百,打到九十九下,不但不敢爬起来,连动也不敢动。我不是说大话,我每常打到捱不得的时候,还大胆讨讨饶,他连饶也不敢讨,哑巴似的咬着牙死捱。因他叫魏如虎,外边人知道这事,说当年李存孝会打虎,是个肌瘦小病鬼的样子,恰巧家嫂也姓李,又生得小巧,人都叫他母存孝。【肌瘦的既怕。】大约老妹丈也有所闻,到了弟益发可怜,说起来连石婆婆也掉泪,那些作践的事也说不荆一句结总的话,也不怕老妹丈见笑,他此时若叫我死,大约也不敢再活。【不意夫人之威竟同君父。】也怨不得,一来我的贱体比老妹丈小了好些,贱内的尊躯与舍表妹相仿佛,【胖大的又怕,不知妇人的身子生得如何,丈夫才不怕。】他要打起我来,一只手像拎小鸡似的,轻轻就撂在地下,一屁股坐在脊梁上,就如孙行者压在五行山,还想动一动么?凭他拣着那一块,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我叫做抬轿的转弯,满领就是了,总是我贱名的这个豹字当初起的不好。”童自大道:“怎么见得?”他道:“我贱内姓师,狮为百兽之尊,豹见了狮,可有个不怕的?我常想就是豹子真见了狮,不过是个死罢了,也未必怕到这个地位。我见了他,心惊胆碎,说不出的那个怕法。若见他个笑脸,我就比做神仙还快活,但见他有些怒容,我浑身肉都乱颤,那心扑扑的跳到口里来,话都说不出一句。我背地上了他个尊号,称他为九灵母元圣,这是《西游记》上太乙天尊骑的九头狮子的名号。那是个狮祖,必定才这样利害。”因笑着把那膏药与他看:“你说我买这东西做甚么?”童自大道:“据老兄说起来,想是被嫂子打伤了那里了?”魏如豹道:“那打提他做甚么?老妹丈,你脖子上那几条伤痕也算得个打么?要在我贱躯上,就算天字第一号的轻刑罚了。可怜我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浑身上下那一处没些伤痕,若贴起膏药来,不但没这些钱卖,竟把衫子、裤子、袜子总摊了膏就是了。”【何必费许多事?拿一床单被摊着,一个大膏药裹上,何等省事。】说着,将袜带解开,把裤脚掳起来,只见他两个膝盖红肿有饭碗大,全是碎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