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众贼在露天之下蹲了一夜,衣服露得精湿。昨日又没有吃饭,又冷又饿,身上都有些好不自在。又想起前日在营中吃着酒肉,同众妇女欢笑,何等兴头?今夜在此受这凄惶,好生难过。听得远远的呐喊,四路杀来,都左张右望,有些惊慌。史奇跳起,忙叫众人披甲备马。此时兵不望将了,一个个佯佯不睬。催了几遍,四个贼将向着众贼道:“我们留着这件吃饭的家伙罢,这个样子还杀甚么,不如大家投降,救这穷命罢了。”众贼正想要四散逃命,听得这话,同声大喊道:“我们情愿跟着投降。”史奇见局势不好,看看兵马渐近,领着心腹数骑,飞奔长河卫一路去了。
尚智兵才一到,众贼抛下器械,一齐拜倒,大呼愿降。尚智把终严等抚慰了一番。不多时,林忠、慕义的兵都到了,一面安营,一面差人进城,报与凤督并守陵太监。尚智知道众贼昨日未食,吩咐给与粮草,众人欢呼若雷。又命人去将贼营所掳妇女,并看营的兵,都搬了来,待禀凤督,出示招人将妇女领回。
再说那史奇带着七八个小贼逃去,见后面无人追赶,遂放心往前奔走,暗说道:“国守,国守,你若早先在此伏下一枝人马,我史奇万无生理了。”不想刚到了长河卫,见前面摆开百余虎头军,一员银盔白甲的将官大喝道:“史贼,你想逃往那里去?”史奇一见是国守,魂不附体,带马往斜刺而逃。那跟的几个贼见势头不好,顾不得主人了,下马拜降。国守率兵撵了下去。
史奇要寻生路,只剩孤身,傍边连做眼的也没一个,急得要死。面前卓高又领着虎军挡住,常胜又从傍领军围祝正在急,不料国守一骑马飞近跟前,大喝了一声。史奇刚回头一望,那根枪已进后心,栽下马来。国守将他首级枭下,奏凯回来献功。【可笑史奇不自揣,是死于国守之手而后已。】此时凤阳城中之危方解,凤督马士英发了许多猪羊牛酒出来,差了一员推官,一员指挥来犒军。尚智令千把总守营,【细防降贼,恐其有诈。】他三人进城,参见拜谢,并禀夺回妇女一概查明交付等情。凤督大喜,又待酒。回营,尚智一面遣人赍史奇的头颅,飞马往南京报捷。一面回军,数日到了京城,命众军各回安歇。【细。】他三人同到京城来见史公,并交这些投降军卒器械。史公大悦,大加奖誉,细细题奏崇祯。
皇上见他三人救了祖陵要地。只二千多兵,不但把贼杀的杀,降的降,而且斩贼一员大将,面谕兵部将慕义、林忠、尚智皆升游击将军,加都督同知职衔,赐正二品服俸。林忠仍带军功二次,千总国守斩贼有功,着升守备,加都督佥事。其随军有功人员,皆着加一级,兵卒每人赏银十两。其投降贼将,着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量材擢用,以鼓余贼向化之心。所降贼兵,愿归农者,给牛地,入籍为民。愿为兵,分派各营充伍。贾文物、鲍信俱着加一级。报到了南京,钦遵而行。他三人俱是正三品武臣,便是古之通侯了。又有兼衔,俱穿猱狮二品补服,更觉轩昂热闹。正是古人说的:识者有时有,英雄无日无。
他众人若不遇史乐二公,不过一乡农而已,焉可以资格论哉?
且说凤督告示通衢,传谕各处百姓来认妻女。有父兄丈夫来认者,即着领回。如家人被杀无遗者,择人匹配。有一个百姓名叫俞一鸣,他的个女儿是立春那一日生的,叫做春姐,妇刁氏,俱被掳去。听得官府出示,招人去认眷属。他以为两个之中得一个回来就算万幸了,不意女媳俱存,好生欢喜,领了回家。
那俞一鸣见女儿、媳妇在贼营多日,虽知定非全璧,此系遭了大难,不足责备。见他们受了这一番惊恐,得了性命回来,悲喜交集。
偶然同女儿说话,问问贼中的景况,道:“闻得贼人凶恶异常,他营中也还像个人么?是怎么个光景?”这俞春姐真愚蠢得出奇,答道:“贼营里穿衣吃饭,与我们过日子一样,只有几件不同些。我们住的房子,或是瓦的,或是草的,他们的都是矮矮小小的布房子,吃饭睡觉都不用床桌,总是在地下。我们在家吃饭是豆腐咸菜,他那里顿顿吃肉。我见这里家家都是一夫一妻的,他们一间小布房里,四五个汉子娶一个女人。还有一件,夜间睡觉也不同些。我们从小枕头是枕着睡的,到了那里,他把枕头垫在我屁股底下过夜。”俞一鸣听见这话,知女儿是个蠢材,喝一声道:“嘟。”俞春姐道:“他把我两条腿直竖竖的扛在肩膀上,肚皮压得死紧的,中间还用个大钉子闩着。”俞一鸣见他说的不成话,骂道:“胡说。”俞春姐道:“爹,你是乡下人,没有见他们的那个厉害。他把舌头塞在我口里,腰里像捣碓一般地样大力气,他还着一个在后头推我,弄得我上气接不得下气,心里像要死也似的,哼不出来呢,还说甚么?要像在家里这样闲着,不论怎样,就胡乱说出来了。”俞一鸣怒道:“放屁,放屁。”他见老子连说两个放屁,他倒把发起急来,道:“爹,你好不知人的死活,倒说说的好听,他四五个人,一夜轮流着上上下下的,那两个卵子像雨点一般往下打,连粪门都撞肿了,还放甚么屁,要是你老人家到了那里,恐怕拿输炉还压不出屁来哩。”那俞一鸣见他说得更不入耳,自己倒没趣,佯佯走开。
他那个媳妇刁氏嘴舌便利,自己夸得他冰清玉洁,并未为贼所污。这是没有对证的话,凭他去说。
他村中也还有脱难的妇女,听得俞家姑嫂两个自贼营得命回来,真如脱了虎口,都来探问。坐下道:“大嫂,你吃了惊,又受了这些日子的苦来了。可怜,可怜,回来了就算天大的造化了。”刁氏道:“若说受惊,先被他拿去时,恐怕他要杀,还有些怕。过了一两夜,也就不觉了。要说受苦,阿弥陀佛,不当人子。像这样的苦,吃一辈子也是愿意的。”内中有一个老实些的道:“我听得人传说,流贼抢了妇人去,要传营的,或五六个男人睡一个妇人。若妇人少了,还有十多个贼共着一个的,所以十个妇人九死一生。大嫂,你还没有吃亏么?”刁氏道:“哎呀,这是那里话。有那没廉耻的妇人,到那里就依从了,嘻嘻哈哈,同那些汉子们顽成一块。我只是拚命也不依,他拔出刀来吓我,我就伸着脖子给他杀。他强我不从,也就罢了。只替他们煮煮饭,补补衣服。夜间我把被带系得紧紧的,衣裳总不脱,并没有同他们沾身。”
这几个妇人里面,有一个姓智的,是个黠滑妇人,暗想道:“他明明的被贼不知弄了多少回,大约肚子里流贼的种都有了,他还撇这样清,等我诈他一诈。”便道:“大嫂,这是你的造化,我久听得人说,流贼的屪子好不怕人,个个都是四方的,又长又大,所以妇人们遇着了他们就死的多。我想天地间的人都是一样,连那东西都改变了。”刁氏失口道:“这都是人胡说的话,那里有这样的事?我看也都是圆的,大小长短也不等,谁说都是四方长大的?”众妇人不觉都笑起来。刁氏自知说话露了破绽,脸脖子绛红,才不做声。众人别去。这俞春姐但愚蠢而已矣,刁氏则可谓愚而诈者也,今日男子中此类亦复不少。
闲言不必太烦,且说李自成在潼关住了些日子,等史奇的信。那里知他全军覆没,并无一个报信之人。后来风闻得史奇攻凤阳不下,又败了阵,遂传了众将到跟前,命他的献世大将军泽国公姚泽民道:“孤知你谋勇双全,你可引铁骑五千,接应了史奇回来。孤先回陕西,等你们到来,再同议大举。”那姚泽民得了令,带了他大将军府两员参谋,一名游夏流,一名劳正,又挑了几员骁将,领了五千健卒,星夜向凤阳一路而来。瞎贼也领大队向陕西而去,专候他们的捷音,以图后举。正是:人心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
你道姚泽民是朝廷家的一个侯爵了,如何又做了贼的大将军?他当日奉了天启的旨意,到广西省亲。路过南京,慕钱贵之名,访探一遭,未遂其欲,愤然而去。虽接了夏锦儿、罗春儿两个妓女,嫖了两夜,总不起兴。怅怅起身,到了他父亲任所。姚华胄已死了三日,他一面报了地方官,交了牌印王命。一面将他父亲灵柩装载回南,到无锡县本家下了葬,然后进京复命。
天启已崩,崇祯即位。崇祯在藩邸时即耳他父子之名,又是天启面谕过,后来着他承袭。且他父亲又死于王中,就着他袭了侯。到了崇祯五年,李自成在陕西作乱三载,屡次遣将,不能剿灭,渐渐势大。崇祯知他父子善于谈兵,且他父亲又平过广西流寇。他是老将之子,必定有些韬略,特给他平寇将军的印,叫他往陕西剿贼。
他口中虽会说如何排兵,如何御敌,说得固然好听,却并不知兵当作何调用。【《圣经》云:其言之不诈,则为之也难。千古来,不止一个姚泽民也。世上但会说大话的人,决不能践言。能干大事者,决不肯说大话。试看姚泽民如何?】一路队伍不成队伍,军令也没有一个。先在腹内地方,还不敢放肆。一过了潼关,便沿途抢劫,比流贼还利害几分,所以当日有“贼梳官篦”之谣。他倒不爱金银,只是兵士们有掳来的好妇女,不许自私,必要送他,为夜间枕席上排兵交锋之用。如有隐藏者,定按军法。他帐房中的女子竟有数十。内中有一个是华阴县掳来的,是南京人,生得甚美,姚泽民甚是爱他。问起来,他姓钟,是钟趋之女。因公公劳御史是魏党正法,同丈夫劳正充发华阴当军的。姚泽民一来爱他标致,二来是同乡,就把他立做权夫人,【这权夫人尚不及尖夫人。】统领众妇,每日在帐房中痛饮酣歌起来。
且说这钟氏当日嫁了这劳正,他家虽然豪富,那劳正却是一个痨痨怯怯的病夫。劳正因见他是个真正处女,姿色又好,不在宝姑之下,倒也十分相爱。无奈自己体虚气弱,腰软力绵。【昔一大老纳一宠,后忽染疯疾,众子侄来候安。问夫人道:“大人从无此症,如何一日发此?”时宠妾在侧,夫人笑指之道:“此疯之始也。”劳正得了钟氏,恐腰体愈软弱矣。】锦衾绣榻中的那一番乐境,钟氏于归四载,尚未尝着深趣。后来家赀籍没,同劳正到了华阴,做了军妻,衣食皆不能继,那房帏之乐越发不暇及了。今被姚泽民的步军掳获,献与主帅。
姚泽民一见大喜,可居继母娇妻之右,不能须臾稍待。忙上前抱住,就要双飞比翼起来。≈邮纤涞搅苏飧龅夭剑降资侨迕胖率抑蓿⑿纳性冢笸朴揖艿牟豢稀Rυ竺竦囊四抢锘鼓苤苟舻米。恳灾魉е穑剐衅鹎康林吕础=辛巳甯龈救耍阉丛诖采希艘驴恪<喝獍兹缪⒑谌缒C婺鄱浚逑愣印V溉舸捍校愀找荒蟆N薮Σ灰嘶辏邢暌谎ā? 姚泽民看到那个去处,想起当年裘氏并家中现存诸美,心中虽有微惨,却又十分兴豪,便弄了进去,深深浅浅,徐徐疾疾,紧而慢,慢而紧的抽送起来。他军中的纪律全然不知,这榻上的兵机颇觉娴熟。【春灯谜,燕子笺,是阮大铖之阴符。榻上交锋,衾中泼战,是姚泽民之勇略。也可谓各有一长。】钟氏先被他按住强淫,因见他威严势重,口中虽不敢骂,心中着实愧恨。泪流满面,全是那万不得已的样子。弄到后来,渐入佳境,他方知妇人嫁了丈夫,不但只戳戳而已,竟有这许多深微的秒处。眼泪一时也不知往那里去了,先那一种羞怒之色,变做个笑吟吟的庞儿。见这几个妇人还按着,他遂说道:“你不过是要这样的罢了,尽着按住我怎么?”姚泽民知他心悦情服了,遣开众妇,挺矛直捣红心。那钟氏也就由不得手之搂之,足之跷之起来。姚泽民乐极而泄,各整衣而起。
钟氏见姚泽民正在壮年,较那病夫强多,不但阳物魁伟,且又战法甚妙,又位高金多,虽不曾蛇行匍匐,也就乐待衾绸。姚泽民问他的家世乡贯,他细述父家夫家的履历。姚泽民大喜,立他为权夫人,统众妾婢。钟氏也喜出望外,一个军妻忽得为将军之副室,那面上惟见欣欣喜笑之容,全无那忧愁愧赧之色。
姚泽民日夜惟与众妇女鏖战,那杀贼两个字全置之脑后,终日在营内盘桓。瞎贼探明了他这些信息,又知他是无纪律之师,便设计诱他。
一日,姚泽民在内帐正同众妇女饮酒作乐,忽辕门传禀,有几个流贼来投降,有机密军情面禀。姚泽民听说,出来升了中军帐,命将降贼传入。贼进营叩见了,跪禀道:“小人们俱是朝廷好百姓,不幸为贼所掳,无家可归,只得依附。今闻得将军领天兵到来,闯贼素知将军的威名,十分畏怯。手下的众人越发不消说得,合营惶惶,个个怕死。大家商议了,同心归顺天朝。先差小人来禀上将军,请将军今夜去劫大寨,众人愿为内应。把闯贼获住,将功赎罪。但求将军上达朝廷,赦免我们众人之罪,仍放归农,感恩不荆”姚泽民听了,信以为实,心中大喜。命赏了众人酒饭,叫他们回去报说,今夜一准进兵,众人可预备接应。
天色傍晚,姚泽民传令合营人马全去劫营。不意到了那里,流贼伏兵四起。他身入重围,被众贼杀了个片甲不存,把他生擒了去。他一见了闯贼,便大呼道:“臣奉上命而来耳,谅臣岂敢与大王敌?臣非断头将军,情愿为降将军?”贼闯正要买人心,命释其缚,待以上宾之礼。他叩头谢恩,悦意归降,复乞恩将他营中妇女给还。李自成传令在各营查了与他。因贼兵多了,查了数日,方才查出,一个不少。别的俱无恙,惟这权夫人恹恹一息,到了营中,就告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