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汀踮起脚,望了望,认得那做上风的是混江龙。鹤汀不去理会,从人缝中绕出正厅后面。管门的望见,赶紧开门,放进鹤汀主仆。这门内直通客堂,伺候客堂的人忙跑出来,一个邀着匡二另去款待,一个请鹤汀先到客堂。上面设立通长高柜台,周少和在内坐着管帐。这是兑换筹码处所。
鹤汀取出一张二千庄票交付少和。少和照数发给筹码,连说“发财,发财!”鹤汀笑而颔之。然后请鹤汀到了厢房,拾级登楼。楼上通连三间,宽厂高爽,满堂灯火,光明如昼。中央一张董桌,罩着本色竹布台套,四面围坐不过十余人,越发静悄悄地。
这会儿是殳三做的上风,赢了一大堆筹码,李鹤汀不胜艳羡。殳三下来,乔老四接着上场摇庄。鹤汀四顾,问:“赖头鼋为啥匆来?”殳三道:“转去哉呀。刚刚来里说,赖头鼋去仔末,少仔个人摇庄哉。”鹤汀也说:“无趣!”
乔老四亮过三宝,鹤汀取铅笔、外国纸画成摊谱,照谱用心细细的押,并未押着宝心。鹤汀遂不押了,径往靠壁烟榻吸两口鸦片烟。乔老四摇到后来,被杨柳堂、吕杰臣两人接连打着四平头复宝,只得撮起骰子。
李鹤汀心想,除了赖公子更无大注的狎客,欻地从烟榻起身,坦然放胆,高坐龙头,身边请出“将军”,摇起庄来。起初吃的多,配的少,约摸赢二千光景。忽然,开出一宝重门,尽数配发兀自不够。鹤汀心中懊恼,想就此停歇,却没甚输赢;不料风色一变,花骨无灵,又是两宝进宝,外面狎家没一个不着的,竟输至五六千。鹤汀急于翻本,不曾照顾前后,这一宝摇出去便大坏了。第一个乔老四先出手,押了一千孤注;殳三跟上去也是一千,另押五百穿钱;随后三四百、七八百、孤注穿钱,参差不等,总押在进宝一门。鹤汀犹自暗笑,那里见得定是进宝。揭起摊钟,众目注视,端端正正摆着“幺”、“二”、“四”、“六”四只骰子。鹤汀气得白瞪着两只眼,连话都说不出。旁人替他核算,共须一万六千余元。鹤汀所带庄票连十几只金钱止合一万多些,十分焦急,没法摆布。乔老四笑道:“故末啥要紧嗄,故歇借得来配出去,明朝还拨俚好哉。”一句提醒了鹤汀,就央杨柳堂、吕杰臣两人担保,向殳三借洋五千,当场写张约据,三日为期,方把一应孤注穿钱分别配发清楚。
李鹤汀仍去烟榻躺下,越想越气,未及天明,喊楼下匡二点灯,还由原路踅出旁门,坐上轿子,回到石路长安客栈,敲开栈门,进房安睡,也不问起乃叔李实夫。
次日饭后,始问匡二:“四老爷来哚陆里?”匡二笑道:“就不过大兴里哉囗。”鹤汀自己筹度,日前同实夫合买一千篓牛庄油,其栈单系实夫收存,今且取来抵用,以济急需。爰命匡二看守,独自步行往四马路大兴里诸十全家,只见门首停着一乘空的轿子,三个轿班站在天井里。鹤汀有些惶惑,诸三姐认得鹤汀,从客堂里望见,慌的迎出叫道:“大少爷来囗,四老爷来里呀!”
鹤汀进去,问道:“阿是四老爷个轿子?”诸三姐道:“勿是,四老爷请得来个先生,就叫是窦小山,来里楼浪。大少爷楼浪去请坐。”鹤汀踅上楼梯,李实夫正歪在烟榻上,撑起身来厮见。诸十全还腼腼腆腆的叫声“大少爷”,惟窦小山先生只顾低头据案开方子,不相招呼。
鹤汀随意坐下,见实夫腮边、额角尚有好几个疮疤,烟盘里预备下一叠竹纸,不住的揩拭脓水;倒是诸十全依然脸晕绊红,眼圈乌黑,绝无半点瘢痕。
一会儿,窦小山开毕方子,告辞去了。鹤汀始问实夫要张栈单。实夫怪问道:“耐要得去做啥?”鹤汀谎答道:“昨日老翟说起,今年新花有点意思,我想去买点来浪。”
实夫听说,冷笑一笑,正欲盘驳,忽听得诺三姐脚声,一步一步蹭到楼上。见他两手摄著个大托盘,盘内堆得满满的,喊诸十全接来放下。诸三姐先从盘内捧出一盖碗茶送与鹤汀,随后搬过一盆甜馒头,一盆咸馒头,一盆蛋糕,一盆空着,抓了一把西瓜子装好,凑成四色点心,排匀在桌子中间。又分开两双牙筷,对面摆列。实夫就道:“耐啥一声勿响去买得来哉嗄?”诸三姐笑嘻嘻不答,只把个诸十全望前用力推摄。诸十全只得踅近两步,说道:“大少爷请用点心。”说的声音轻些,鹤汀不曾理会。诸三姐忍不住,自己上来,一面说:“大少爷用点囗。”一面取双牙筷。每样夹一件送在鹤汀面前。鹤汀连声阻止,早夹的件件俱全,还撮上些西瓜子。
实夫笑劝鹤汀:“随意吃点。”鹤汀鉴其殷勤,拆一角蛋糕来吃,并呷口茶过口。诸三姐在旁蓦然想起,连忙向抽屉寻出半匣纸烟,拣取一卷,点根纸吹,送上鹤汀,说:“大少爷请用烟。”鹤汀手中有茶碗,口中有蛋糕,接不及,吃不及,不觉好笑起来。诸十全不好意思,把诸三姐衣襟悄地一拉,诸三姐才逡巡退下。
实夫乃将药方交与诸三姐,诸三姐因问:“先生阿曾说啥?”实夫道:“先生也不过说难好点哉,小心点。”诸三姐念声“阿弥陀佛”,道:“难好仔罢,耐生来浪,倪心里一径急煞!”
诸三姐说着,转向鹤汀,叫声“大少爷”,慢慢说道:“四老爷末吃仔个两筒烟,来里乡下勿比仔上海,随便陆里小烟问才是龌龌龊龊个场花,想来四老爷去吃烟末,倒勿知勿党团下去,就过仔个毒气。四老爷坎到辰光,怕得来,面孔浪才是个哉!倪说:‘四老爷陆里去过得来个嗄?’故末四老爷忒啥个写意哉,连搭仔自家才匆曾晓得是啥场花。我同十全两家头成日成夜伏侍四老爷元拨困。幸亏个先生吃仔几帖药,好仔点;勿然,四老爷再要生下去,我同十全一径来里伏侍,倘忙两家头才过仔,一淘生起来,难末真真要死哉!大少爷阿对?”
鹤汀暗忖这段言词,亏他说得出口,眼看着诸十全打量一番。诸三姐复道:“大少爷阿晓得?外头人再有点勿明勿白冤枉倪个闲话,听着仔气煞人哚!说四老爷该个疮,就是倪搭过拨俚毒气。倪搭末不过十全搭仔我,清清爽爽两家头,啥人生个疮嗄?要说十全生来浪,四老爷两只眼睛阿是瞎哉嗄?”说到这里,一手把诸十全拖到鹤汀面前,指着脸上道:“大少爷看囗。四老爷面孔浪,倪十全阿有点相像?”又捋出诸十全两只臂膊,翻来覆去给鹤汀看了,道:“一点点影踪才无拨(口宛)。”诸十全羞得挣脱身子,避开一边。
鹤汀总不则声,但暗忖这诸三姐竟是个老狐狸,若实夫为其所愚,恐将来受害不浅。当下实夫嗔着诸三姐道:“外头人闲话听俚做啥!我总勿曾说耐末,才是哉(口宛)!”诸三姐笑道:“四老爷生来勿曾说啥。四老爷再要说倪,故末倪要……”诸三姐说得半句即缩住嘴,笑而下楼。
实夫方向鹤汀笑道:“耐末也(要勿)起啥个花头哉。耐自家洋钱自家去输,勿关我事。故歇我手里拿得去栈单,倘忙输脱仔下来,教我转去阿好交代?”鹤汀默然不悦。实夫道:“栈单来里小皮箱里,要末耐自家去拿,我勿好投耐。”鹤汀略一沉吟,起身就走。实夫问:“阿要钥匙?”鹤汀赌气不要了。
楼下诸三姐挽留道:“大少爷再坐歇囗。”鹤汀也不睬,一直出了大兴里,仍回长安客栈;心想:实夫既然怕不好交代,又教我自家去拿,难道说我偷的不成?似这等鄙琐悭杏,怪不得诸三姐撮弄他、摆布他。我如今也不去管他,但是殳三一款,如何设法?想来想去,只好寻出两套房契,坐轿往中和里朱公馆谒见汤啸庵,托他抵借一万洋钱。汤啸庵应承,约定晚间杨媛媛家回话。李鹤汀先去坐等。
汤啸庵送客之后,寻思朱蔼人处所存有限,须和罗子富商量,即时便去兆富里黄翠凤家相访。罗子富正在楼上房里,请进厮见。适值黄二姐在座,也叫声“汤老爷”。汤啸庵点点头,道:“长远勿见哉,生意阿好?”黄二姐道:“生意勿局,比仔先起头悬迸哚。”黄翠凤冷笑叉口道:“耐是有生意勿做(口宛),啥勿局嗄!”
汤啸庵不解所谓,丢开不提,袖出房契给罗子富看,说明李鹤汀抵借一节。子富知其信实,一口允诺,当与啸庵同诣钱庄划付汇票。
黄二姐见罗子富、汤啸庵既去,房里没人,遂告诉黄翠凤道:“前日天看仔个人家人,倒无啥。我想就买仔俚罢。不过新出来,勿会做生意。就年底一节末,要短三四百洋钱哚,真真急煞来里。”翠凤低着头不言语。黄二姐道:“耐阿好替我想想法子,阿是进个把伙计?阿是拿楼浪房间租拨人家?”翠凤仍低着头,好似转念头样子。黄二姐揣度神情,涎脸央及道:“谢谢耐。耐说来浪闲话,我总归才依耐。倘忙生意好仔点,我也勿忘记耐个呀。谢谢耐,替我想想法子。”翠凤开言道:“耐个人忒啥个心勿足,故歇(要勿)说无法子,倘然有法子教拨耐,赚着仔三四百洋钱,耐倒再要嫌道少哉(口宛)!”黄二姐没口子分辨道:“故是无价事个。有得赚末,再好无拨个哉。再要嫌道少,阿有该号人嗄!”
翠凤又低着头,足足有炊许时不言语。黄二姐亦自乖觉,静静的在旁伺候。翠凤忽睁开眼,把黄二姐相了一相,即招手令其近前,附耳说话。黄二姐弯腰楼背,仔细听着。又足足有炊许时,翠凤说话才完。黄二姐亦自领悟。
计议已定,恰好罗子富回来,手中拿的一包抵借契据,令翠凤将去收藏。黄二姐跟至床背后,帮翠凤撑起皮箱盖,怪问道:“罗老爷个拜匣有两只来里哉?”翠凤道:“一只是我个呀,赎身文书末就放来哚拜区里。”
子富听其重重关锁停当,黄二姐就辞别去了。翠凤鼻子里哼的一声,向子富道:“阿是拨我猜着,俚要向我借洋钱哉呀。”子富诧异道:“黄二姐再要借洋钱?”翠凤道:“俚个人末阿有啥淘成?两个月匆曾到,一千洋钱完结哉(口宛)。”子富随风过耳,亦不在意。
隔得一日,黄二姐复来,再三再四求告翠凤。翠凤咬定牙关,一毛不拔。黄二姐一连五日纠缠不清,翠凤索性不睬;黄二姐渐渐噪闹起来。子富看不过意,欲调和其间,不想黄二姐一口要借五百。子富劝其减些,黄二姐便唠唠叨叨,缕述从前待翠凤许多好处,道:“故歇会做仔生意,俚倒忘记脱哉!我末定归勿成功!赎身勿赎身,总是我个囡仵,阿怕俚逃走到外国去!”
子富接不下嘴,因将其言诉与翠凤。翠凤笑道:“有仔赎身文书末,怕俚啥嗄?随便啥法子来末哉。”
第五十八回终。
第五十九回攫文书借用连环计挣名气央题和韵诗按:一日午后,黄二姐到了黄翠凤家,将欲噪闹。黄翠凤令外场喊两把皮篷车,竟和罗子富作明园之游,丢下黄二姐坐在房间里,任其所为。
及至明园泡下茶,翠凤还是冷笑道:“赎身文书来浪我手里,看俚再有啥法子!”子富道:“耐该应教个大姐陪陪俚。”翠凤头颈一扭道:“等俚歇末哉,啥人去陪俚嗄。”子富道:“勿局个囗。”翠凤道:“啥勿局,阿伯俚偷仔倪个家生?”子富道:“俚家生末勿要,赎身文书晓得来哚皮箱里,俚阿要偷嗄?”一句提醒了翠凤,登时白瞪瞪两只眼,失声道:“阿哟,勿好哉!”赵家(女每)在傍也是一怔,道:“划一勿好囗,倪快点转去罢。”
子富欲令翠凤先行,翠凤道:“耐末生来一淘转去,倘忙拨俚偷仔去末,也好替我商量商量。”当下三人各坐原车赶回家中。
一进家门,翠凤先问:“无(女每)阿来里楼浪?”外场回说:“刚刚转去,勿多一歇。”翠凤三脚两步,奔到楼上房间里。看看陈设器皿,并未缺少一件;再往床背后打一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翠凤跺脚嚷道:“难末勿好哉呀!”
子富随后奔到,只见皮箱铰链丢落地上。揭开盖来,箱内清清爽爽只有一只拜盒。翠凤急的只是跺脚,又哭又骂,欲向黄二姐拼命。子富与赵家(女每)且劝翠凤坐下,慢慢商量。翠凤道:“商量啥嗄,俚是要我个命呀!我就死仔,难末俚有仔好处哉!”子富道:“耐末先拿我个拜区放好仔再说。”翠凤复从皮箱中取那只拜匣,别处收藏,忽然失惊打怪的喊道:“咿,倪只拜匣来里(口宛)!”既而恍然大悟道:“噢,俚拿差哉,拿仔罗老爷个拜匣去哉!”说着,呵呵大笑。子富听说,慌问:“我只拜匣阿来里嗄?”翠凤捧出那只拜匣给子富看,嘻嘻笑道:“俚拿差哉,拿仔耐个拜匣。倪拜匣末倒来里。”子富面色如土,拍腿说道:“难末真真勿好哉!”翠凤道:“耐只拜匣勿要紧个,俚拿得去也无啥用常阿敢去变洋钱,俚也无拨场花好变(口宛)。”
子富呆想不语。翠凤乃叫赵家(女每)吩咐道:“耐去搭无(女每)说,该只是罗老爷个拜匣,问俚拿得去做啥?故歇罗老爷等来浪要哉,原教俚拿得来。”赵家(女每)答应而去。子富终有些忐忑惶惑。翠凤却决定黄二姐断无扣留不放之理。
一会儿,赵家(女每)回来,见了子富,先拍着掌笑一阵,然后复道:“故末笑话,俚哚还勿曾觉著拿差个呀,倒快活煞。我说是罗老爷个拜盒,难末刚刚晓得仔,呆脱哉,一声闲话响勿出。我末笑得来!俚哚教我带转去,我说‘勿管’就走。”子富跌足道:“嗳,耐为啥勿带仔来嗄?”赵家(女每)道:“俚哚拿得去个末,让俚哚自家拿得来。”翠凤接口道:“勿要紧个,晚歇定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