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听罢无言。善卿因怂恿道:“晚歇我同耐一淘去,看俚说啥;倘然有半句闲语听勿进末,倪就走。”莲生直跳起来,嚷道:“我勿去!”善卿只得讪笑剪祝两人各饮数杯,仍和蕙贞一同吃过中饭。善卿要去代莲生买办,莲生也要暂回公馆,约善卿日落时候原于此处相会。善卿应诺先行。
莲生吸不多几口鸦片烟,就喊打轿,迳归五马路公馆,坐在楼上卧房中,写两封应酬信札。来安在傍伏侍。忽听得吉了当铜铃摇响,似乎有人进门,与莲生的侄儿天井里说话;随后一乘轿子,抬至门首停下。莲生只道是拜客的,令来安看来。来安一去,竟不覆命,却有一阵“咭咭咯咯”小脚声音踅上楼梯。
莲生自往外间看时,谁知即是沈小红,背后跟着阿珠。莲生一见,暴跳如雷,厉声喝道:“耐再有面孔来见我,搭我滚出去!”喝着,还不住的跺脚。沈小红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不则一声。阿珠上前分说,也按捺不下。莲生一顿胡闹,不知说些什么。
阿珠索性坐定,且等莲生火性稍杀,方朗朗说道:“王老爷,比方耐做仔官,倪来告状,耐也要听明白仔,难末该应打、该应罚,耐好断(口宛)。故歇一句闲话也匆许倪说,耐陆里晓得有冤枉个事体?”莲生盛气问道:“我冤枉仔俚啥?”阿珠道:“耐是匆曾冤枉倪。倪先生有点冤枉,要搭耐说,耐阿要俚说嗄?”莲生道:“俚再要说冤枉末,索性去嫁拨仔戏子好哉(口宛)!”阿珠倒呵呵冷笑道:“俚兄弟冤枉仔俚,好去搭俚爷娘说;俚爷娘冤枉仔俚,再好搭耐王老爷说;耐王老爷再要冤枉俚,真真教俚无处去说哉!”说了,转向小红道:“倪去罢,再说啥嗄?”
那小红亦坐在高椅上,将手帕掩着脸呜呜饮泣。莲生乱过一阵,跑进卧房,概置不睬。小红与阿珠在外间,寂静无声。
莲生提起笔来,仍要写信,久之不能成一字,但闻外间切切说话。接着小红竟踅到卧房中,隔着书桌,对面而坐。莲生低下头只顾写,小红颤声说道:“耐说我啥个啥个,我倒无啥;我为仔自家差仔点,对勿住耐,随便耐去办我,我蛮情愿。为啥勿许我说闲话,阿是定归要我冤枉死个?”说到这里,一口气奔上喉咙,哽咽要哭。
莲生搁下笔,听他说甚。小红又道:“我是吃煞仔倪亲生娘个亏!先起头末要我做生意,故歇来仔个从前做过歇个客人,定归原要我做。我为仔娘了听仔俚,说匆出个冤枉,耐倒再要冤枉我姘戏子。”
莲生正待回驳,来安匆匆跑上,报说:“洪老爷来。”莲生起身向小红道:“我搭耐无啥闲话,我有事体来里,耐请罢。”说毕,丢下沈小红在房里、阿珠在外间,逞下楼和洪善卿同行,至东合兴里张蕙贞家。
张蕙贞将善卿办的物事与莲生过目。莲生将沈小红陪罪情形,述与蕙贞。大家又笑又叹。当晚善卿吃了晚饭始去。
蕙贞临睡,笑问莲生道:“耐阿要再去做沈小红?”莲生道:“难是让小柳儿去做个哉。”蕙贞道:“耐勿做末,倒(要勿)去糟蹋俚。俚教耐去,耐就去去也无啥,只要如此如此。”莲生道:“起先我看沈小红好像蛮对景,故歇勿晓得为啥,俚凶末勿凶哉,我倒也看勿起俚。”蕙贞道:“想必是缘分满哉。”闲论一回,不觉睡去。
次日五月初三,洪善卿于午后来访莲生,计议诸事,大略齐备,闲话中复说起沈小红来。善卿仍前相劝,莲生先人蕙贞之言,欣然愿往。
于是洪善卿、王莲生约同过访沈小红。张蕙贞送出房门,望莲生丢个眼色,莲生笑而领会。及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门首,阿珠迎着,喜出望外,呵呵笑道:“倪只道仔王老爷倪搭勿来个哉。倪先生勿曾急煞,还好俚。”一路讪笑,拥至楼上房间。
沈小红起身厮见,叫声“洪老爷”、“王老爷”,嘿然退坐。莲生见小红只穿一件月白竹布衫,不施脂粉,素净异常;又见房中陈设一空,殊形冷落,只剩一面着衣镜,为敲碎一角,还嵌在壁上,不觉动了今昔之感,浩然长叹。阿珠一面加茶碗,一面搭讪道:“王老爷说倪先生啥个啥个,倪下头问我:‘陆里来个闲话?’我说:‘王老爷肚皮里蛮明白来浪,故歇为仔气头浪说说罢哉呀,阿是真真说俚姘戏子?’”莲生道:“姘勿姘,啥要紧嗄?(要勿)说哉。”阿珠事毕自去。
善卿欲想些闲话来说,笑问小红道:“王老爷勿来末,耐牵记煞;来仔倒勿响哉。”小红勉强一笑,向榻床取签子烧鸦片烟,装好一口在枪上,放在上手。莲生就躺下去吸,小红因道:“该副烟盘还是我十四岁辰光搭倪娘装个烟,一径放来浪勿曾用,故歇倒用着哉。”
善卿就问长问短,随意讲说。阿珠不等天晚,即请点菜便饭。莲生尚未答应,善卿竟作主张,开了四色去叫。莲生一味随和。
晚饭之后,阿珠早将来安、轿班打发回去,留下莲生,那里肯放。善卿辞别独归,只剩莲生、小红两人在房。小红才向莲生说道:“我认得仔耐四五年,一径勿曾看见耐实概个动气。故歇来里我面浪动个气,倒也为是搭我要好了,耐气到实概样式。我听仔娘个闲话,勿曾搭耐商量,故末是我勿好。耐要冤枉我姘戏子,我就冤枉死仔,口眼也匆闭个囗!时髦倌人生意好,寻开心,要去姘戏子;像我生意阿好嗄?我咿勿是小干仵勿懂事体,姘仔戏子阿好做生意?外头人为仔耐搭我要好末,才来浪眼热;(要勿)说啥张蕙贞,连搭仔朋友也说我邱话。故歇耐去说仔我姘戏子,再有啥人来搭我伸冤?除非到仔阎罗王殿浪刚刚明白哚。”
莲生微笑道:“耐说勿姘就勿姘,啥要紧嗄。”小红又道:“我身体末是爷娘养来浪。除仔身体,一块布,一根线,才是耐办拨我个物事。耐就打完仔,也无啥要紧。不过,耐要豁脱我个人,耐替我想想看,再要活来浪做啥?除仔死,无拨一条路好走。我死也匆怪耐,才是我娘勿好。不过我替耐想:耐来里上海当差使,家眷末也勿曾带;公馆里就是一个二爷,笨手笨脚,样色样勿周到;外头朋友,就算耐知己末,总有勿明白个场花,就是我一个人晓得耐脾气。耐心里要有啥事体,我也猜得着,总称耐个心。就是说说笑笑,大家总蛮对景。张蕙贞巴结末巴结煞,阿能够像我?我是单做耐一个,耐就匆曾讨我转去,赛过是耐个人,才靠耐来里过去。耐心里除仔我,也无拨第二个称心个人来浪。故歇耐为一时之气,豁脱仔我,我是就不过死末哉,倒是替耐勿放心。耐今年也四十多岁哉,倪子、囡仵才匆曾有,身体本底子娇寡,再吃仔两筒烟,有仔个人来浪陪陪耐,也好一生一世快快活活过日脚。耐倒硬仔心肠,拿自家称心个人冤枉杀仔,难下去耐再要有啥勿舒齐,啥人来替耐当心?就是说句闲话,再有啥人猜得着耐个心?睁开眼睛要喊个亲人,一歇也无处去喊。到该个辰光,耐要想着仔我沈小红,我就连忙去投仔人身来伏侍耐,也来勿及个哉!”说着,重复呜呜的哭起来。
莲生仍微笑道:“该号闲话说俚做啥?”小红觉得莲生比前不同,毫无意思,忍住哭,又说道:“我搭耐实概说,耐原无拨回心,我再要说也无啥说个哉。就算我千勿好、万勿好,四五年做下来,总有一点点好处。耐想着我好处末,就望耐照应点我爷娘,我末交代俚哚,拿我放来浪善堂里。倘忙有一日伸仔冤,晓得我沈小红勿是姘戏子,原要耐收我转去,耐记好仔。”
小红没有说完,仍禁不住哭了。莲生只是微笑。小红更无法子打动莲生。比及睡下,不知在枕头边又有几许柔情软语,不复细叙。
明日起来,莲生过午欲行。小红拉住,问道:“耐去仔阿来嗄?”莲生笑道:“来个。”小红道:“耐(要勿)骗我囗。我闲话才说完哉,随耐便罢。”莲生佯笑而去。
不多时,来安送来局帐洋钱,小红收下,发回名片。接连三日,不见王莲生来。小红差阿珠、阿金大请过几次,终不见面。
到初八日,阿珠复去请了回来,慌慌张张告诉小红道:“王老爷讨仔张蕙贞哉,就是今朝日脚浪讨得去。”小红还不甚信,再令阿金大去。阿金大回来,大声道:“啥勿是嗄!拜堂也拜过哉,故歇来浪吃酒,闹热得来!我就问仔一声,勿曾进去。”小红这一气,却也非同小可,跺脚恨道:“耐就讨仔别人,倒无啥;为啥去讨张蕙贞!”当下欲往公馆当面问话,辗转一想,终不敢去。阿珠、阿金大没兴散开。小红足足哭了一夜,眼泡肿得像胡桃一般。
这日初九,小红气的病了。不料敲过十二点钟,来安送张局票,来叫小红。叫至公馆里,说是酒局。阿珠叫住来安要问闲话,来安推说无工夫,急急跑去。小红听说叫局,又不敢不去,硬撑着起身梳洗,吃些点心,才去出局。
到了五马路王公馆,早有几肩出局轿子停在门首。阿珠搀小红踅至楼上,只见两席酒并排在外间,并有一班毛儿戏在亭子间内搬演,正做着《跳墙着棋》一出昆曲。小红见席间皆是熟识朋友,想必是朋友公局,为纳宠贺喜。
洪善卿见小红眼泡肿起,特地招呼,淡淡的似劝非劝,略说两句,正兜起小红心事,迸出一滴眼泪,几乎哭出声来。善卿忙搭讪开去,合席不禁点头暗叹。惟华铁眉、高亚白、尹痴鸳三人不知情节,没有理会。
高亚自叫的系清和坊袁三宝。葛仲英知道亚白尚未定情,因问道:“阿要同仔耐几花长三书寓里才去跑一埭?”亚白摇手道:“耐说个更加勿对!故是‘可遇而不可求’个事体。”华铁眉道:“可惜亚白一生侠骨柔肠,未免辜负点。”亚自想起,向罗子富道:“贵相好搭有个叫诸金花,朋友荐拨我,一点无啥好(口宛)。”子富道:“诸金花生来勿好,故歇到仔幺二没去哉。”
说时,戏台上换了一出《翠屏山》。那做石秀的倒也慷慨激昂,声情并茂;做到酒店中,也能使一把单刀,虽非真实本领,毕竟有些工夫。沈小红看见这戏,心中感触,面色一红。高亚白喝声“好”,但不识其名姓。葛仲英认得,说是东合兴里大脚姚家的姚文君。尹痴鸳见亚白赏识,等他下场,即唤娘姨,说:“高老爷叫姚文君个局。”娘姨忙搀姚文君坐在高亚白背后。亚白细看这姚文君,眉宇间另有一种英锐之气,咄咄逼人。
那时出局到齐,王莲生忽往新房中商议一会出来,却请吴雪香、黄翠凤、周双珠、姚文君、沈小红五人,说到房里去见见新人。沈小红左右为难,不得不随众进见。张蕙贞笑嘻嘻起身相迎,请坐讲话。沈小红又羞又气,绝不开口。临行各有所赠:吴雪香、黄翠凤、周双珠、姚文君四人,并是一只全绿的翡翠莲蓬;惟沈小红最重,是一对耳环,一只戒指。沈小红又不得不随众收谢。退出外间,出局已散去一半。
高亚白复点一出姚文君的戏。这戏做完,出局尽散,因而收场撤席。
第三十四回终。
第三十五回落烟花疗贫无上策煞风景善病有同情接:王公馆收场撤席,众客陆续辞别。惟洪善卿帮管杂务,傍晚始去,心里要往公阳里用双珠家。一路寻思:天下事那里料得定?谁知沈小红的现成位置,反被个张蕙贞轻轻夺去;并揣莲生意思之间,和沈小红落落情形,不比从前亲热,大概是开交的了。
正自辘辘的转念头,忽闻有人叫声“娘舅”。善卿立定看时,果然是赵朴斋,身穿机白夏布长衫,丝鞋净袜,光景大佳。善卿不禁点头答应。朴斋不胜之喜,与善卿寒暄两句,傍立拱候洪善卿从南昼锦里抄去。
赵朴斋等善卿去远,才往四马路华众会烟间寻见施瑞生。瑞生并无别语,将一卷洋钱付与朴斋道:“耐拿转去交代无(女每),酌拨张秀英看见。”
朴斋应诺,赍归清和坊自己家里,只见妹子赵玉宝和母亲赵洪氏对面坐在楼上亭子间内。赵洪氏似乎叹气,赵二宝淌眼抹泪,满面怒色,不知是为什么。二宝突然说道:“倪住来里也匆是耐个房子,也匆曾用啥耐个洋钱,为啥我要来巴结耐?就是三十块洋钱,阿是耐个嗄?耐倒有面孔向我讨!”
朴斋听说,方知为张秀英不睦之故,笑嘻嘻取出一卷洋钱交明母亲。赵洪氏转给二宝道:“耐拿去放好仔。”二宝身子一摔,秋气道:“放啥嗄!”
朴斋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二宝始向朴斋道:“耐有洋钱开消,倪开消仔原到乡下去;勿转去个,索性爽爽气气贴仔条子做生意。随便耐个主意,来里该搭做啥?”朴斋嗫嚅道:“我陆里有啥主意?妹妹说末哉。”二宝道:“故歇推我一干子,停两日(要勿)说我害仔耐。”朴斋陪笑道:“故是无价事个。”朴斋退下,自思更无别法,只好将计就计。
过了数比二宝自去说定鼎丰里包房间,要了三百洋钱带挡回来,才与张秀英说知。秀英知不可留,听凭自便。选得十六日搬场,租了全副红本家生先往铺设,复赶办些应用物件。大姐阿巧随带过去。另添一个娘姨,名唤阿虎,连个相帮,各掮二百洋钱。朴斋自取红笺,亲笔写了“赵二宝寓”四个大字,粘在门首。当晚施瑞生来吃开台酒,请的客即系陈小云、庄荔甫一班,因此传入洪善卿耳中。善卿付之浩叹,全然不睬。
赵二宝一落堂子,生意兴隆,接二连三的碰和吃酒,做得十分兴头。赵朴斋也趾高气扬,安心乐业。二宝为施瑞生一力担承,另眼相待。不料张秀英因妒生忌,竟自坐轿亲往南市,至施瑞生家里告诉过房娘。那过房娘不知就里,夹七夹八把瑞生数说一顿。瑞生生气,索性断绝两家往来,反去做个清倌人袁三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