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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帘花影》又名古本三世报 [清] 不题撰人 著

  鲍寡妇见女儿不肯早起,先叫起憨哥烧水洗脸。见丹桂还关着房门,明知道女儿大了,见香玉出门,未免有些劝念,不好来惊醒他。直至日出三竿,听得桂姐在床上呻吟,方才推开门进来,正还倒着哩。
  只见他:
  面如金纸唇如蜡,鬓发蓬松腰儿乍。
  星眸紧闭懒难睁,玉腕轻盈沉似压。
  海棠着雨不禁风,胭脂零落腥红帕。
  梦里分明一霎欢,魂飞魄散难檠架。
  原来人心不正,百魔俱来,这不是外来的魔,即是自己的淫邪魔、情欲魔、恩爱魔、烦恼魔,种种心生,种种魔至。那丹桂姐原是红绣鞋一转,根基孽障,正在色欲中着迷。因与香玉二人柔情不断,见他先已得夫,吹打而去,想到别人的恩爱,动了自己的邪想,又在空房中,招出那淫魂邪鬼来,乘他妄想,魅他的真精。久则真精耗散,采尽阳魂,可以丧命。所以妇女不可使他引入邪道,他水性易流,比不得男子有些血性。鲍寡妇见女儿这个模样,唬得魂不附体,道:“我的儿,你怎么这样虚弱,可是为甚的?”伏着枕头,口对着腮儿,只见他一丝丝气,浑身冰冷,欲待开眼。又睡的去了。疾忙烧些姜汤,扶起头来灌了两口,才说出话来。眼流着泪道:“娘,我是做梦哩。”问他是甚么梦,丹桂姐摇摇头,又不说了。扶着穿上衣裳,就有大觉寺福清走过来看。闻得丹桂姐不起身,围了一屋人,也有说是搬的日子冲撞了五道的,替他烧香化纸。胡混到午后,才醒人事了,只是头晕难抬,吃了一口粥儿,就不吃了。
  鲍寡妇守着惊慌,捱到黄昏,母子二人不打灯,守了一夜,方才无事。从此,鲍寡妇移过床来,母子同房而睡不题。
  却说这金二官人,生怕浑家母夜叉得知,寻了两进房子,在天汉桥大街上,是王尚书家一座群楼,各样床帐衣架俱全。 
  等至天晚,先点起楼上红纱灯,都挂满了,设了一大席酒果,请的亲戚朋友,俱到新屋里闹房饮酒。只听得吹打之声渐近,知是新人将到,接出门去,换的一套新鲜衣帽,齐齐整整,又是少年,十分得意。到了门首,新人下轿,孙媒送过花瓶吉市,扶着上楼去。床上挂着大红纱幔,烧得香烟扑鼻。取过银壶,斟满一杯合卺酒,金二官人吃了一半,少不得香玉启朱唇、露玉齿,略一沾唇,做羞不饮。金二官人笑道:“我都吃了罢。”
  取来一口而荆又有那平日相好亲戚朋友,及许多亲厚的将士们,走来闹房。你敬一钟,我让一杯,都来看新人,掀裙子、看脚手,闹个不了,直混到二鼓散去。金二官人也有八九分酒了,上得楼来,掩上房门就寝。岳母卞千户娘子,另有一处管待不题。
  这香玉和丹桂在家,日夜演习的一套儿风月,合婚谱是烂熟的。早已下床收拾,被褥枕头都件件是备就的,故意做出些女儿模样,坐在床边,不肯脱衣解带。那金二官人年少风流子弟,积年在青楼勾搭妇女,件件在行,忙近前去,替他解带宽衣,拔钗卸髻。香玉也不甚强挣,由他温存搂抱。不觉春兴齐来,将银灯一口吹灭。楼上纱窗亮铮,月光照进来,映着香玉一身皮肤,如凝脂软玉,美不可言。两人女貌郎才,十分相配。
  正是: 
  穿花蛱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枕畔莺燕娇声,被底鸳鸯乱滚,俱不必细说。
  正是寂寞更长,欢娱夜短,那时八月中秋以后,从三更睡起,不觉乐极,相抱而寝,直至日出方才起来。香玉自去梳妆,卞寡妇进房看见甚喜。金二官人走下楼去,早有一起少年兄弟们都来要喜酒吃的,又有张都统、李衙内送来喜糕、煮熟羊肉、烧鹅烧鸭、大坛喜酒,在楼下热闹欢笑。如此一住三日。金二官人看香玉越发风流,香玉看金郎十分帮衬。或白日间相偎相抱,不等天晚就上床顽耍。
  真是:
  如胶似漆朝朝乐,倒凤颠鸾夜夜新。
  那知道福过灾生,乐极悲至。那香玉母子也只说嫁得这个女婿,百般丰足,也就罢了,
  那知道: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母夜叉强逞今世凶 袁玉奴梦诉前生恨
  集唐绝句:
  夫子红颜我少年,嫁来不肯出门前。
  于今抛掷长街里,万古知心只老天。
  又:
  潮生沧海野棠春,剑逐惊波玉委尘。
  青血化为原上草,人生莫作妇人身。
  单表这男女为人生大欲,生出百种恩情,也添上千般冤业,虽是各人恩怨不齐,原来情有情根,冤有冤种,俱是前世修因,不在今生的遭际。所以古书上说,那蓝田种玉、赤绳系足,俱有月老检书,冰人作伐。那阴曹地主,有一氤缊,司冥官,专主此事。即是说氤氲化生的大道,或是该偕老的,百年举案齐眉;或是该拆散的,中年断弦反目。还有先恩后怨,空有子女,看如陌路仇人,义断恩绝,纵有才色,视作眼中钉刺一般,总不与容貌相干。内中投合,多不可解。从那古来帝王卿相受宠专房的妃妾、庶人百姓离合生死的因缘细细看来,只有夫妇一伦,变故极多。可见情欲二字,原是难满的,造出许多冤业,世世偿还。真是爱河自溺,欲火自煎。
  前一部说了个“色”字,后一部说了个“空”字。从色还空,即空是色,乃因果报转入佛法,是做书的本意,不妨再三提醒。即如这金二舍人,原是个大臣之子孙兄弟,有权有势,又是妙年,娶了香玉为妾,年貌相当,也是一对好姻缘了。岂知暗藏因果,有冤报循环。原来金二官人嫡妻,是现任宋将军之妹,生得豹头环眼,丑恶刚勇,弓马善战即是一员女将,反似个男子一般。嫁得个金二官人,却是白面朱唇,像个女儿模样。分明有阴阳倒置的光景。那金二官人平生畏之如虎,却又第一好臊,专在风流场里打滚舍命,被这浑家常是打过几番,再不肯改。把这些家下使女们,俱不许到他跟前,有和他笑一笑的,就打成一块肉酱,或使刀剜针刺。百样奇妒,世所罕有。
  那金二官人因此看这浑家又丑又怕,如羊见虎的一般,那一点阳物才待举时,到了面前,吓的稀软了。这浑家便道:“你在外定是抛在巢窝里,不把老娘放在心上!”半夜里一顿拳打脚踢,冬月赶在地平板上睡去。因此,金二舍人反像鳏夫一般。
  年少浪子,如何挨得?偏又舍命的横嫖胡干。今日放胆的娶了香玉为妾,不敢到家,只图个一时快活。正是老鼠赶着猫儿肉——不顾生死。明是香玉母子该闯入折磨地狱,才有此事。
  当日一连三夜,花攒锦簇,受用不过。香玉母子商议:“既是来为妾,三日后,该找寻大太太行礼。这个楼房里没个女人,可不知是甚么所在?想是和太太说明了,两院分居,到也十分方便。”想起孙媒的话:“多管这正房没甚人样,不成材料,因此全不来照管。”略使句话探了探金二官人,他又不肯言语,只是支吾,全不放在心里。
  从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宋夫人见金二官一连三夜全不回家,只说是随朋友打围去了,使人去打听。那差来的家人,只怕主母,不怕主公,晓的他是做不得主的。到了天汉桥大街王尚书楼上一看,只见一片红纱锦绣帐幔,守着个娇滴滴花朵似二八岁的美人儿,腿压着腿儿,一递一杯吃酒哩。悄悄不言语,回覆了主母。险不吼倒了斑斓白额金睛虎,气坏了性泼心粗的母夜叉。即时点起随身女将二十余名,骑上大马,各带长刀粗棍,自己换了一领半新不旧的金蟒战袍,腰悬利刃,亲到天汉桥来。
  早有书童密密传信。金二官人正然饮到乐处,用手摸着香玉的胸前肉儿,好不快活。忽然听得说太太来了, 
  好一似: 
  天雷霹脑,冷水浇头。断了线的傀儡木偶人,绝了声音;退了神师巫死泥神,全无生气。又像是麻雀见鹰,一头钻入深丛,不知生死;又像是山兔遭狗,两腿不住乱跳,那顾高低。蛇入窟中仍掉尾,龟钻泥底不伸头。
  原来这男人有三样淫,妇人有三样妒,淫性不同,妒法也不一。 
  问是那三样淫? 
  第一是有了宋玉、潘安的貌,相如、子建之才,不得一个绝代的佳人和我相配,这一生的春花秋月,对着个蠢妇愚妻,有句话和谁说?因此相如有《思凰操》,子建有《洛神赋》,纵然有淫奔失德,只为这才色二字,不肯放过,谓之才子淫。 
  第二是那少年公子、游侠王孙,拥着十万腰缠、五陵裘马,到那章台折柳,狭邪看花,或是一掷千金、十千一斗,不妨他倾囊解赠缠头,窃粉偷香苟就,谓之荡子淫。
  第三是那登徒子,淫不论色,饮不择泉,就是东施、嫫母,黄发历齿的村妇,鸡皮鹤发的老妪,一味包荒,不分老幼,劫夺平人,全忘廉耻,谓之凶荒淫。 
  就有这三样妒妇来配着他。 
  第一是情妒:夫妻绸缪,十分爱恋,一夜也分离不得。忽然闻知丈夫有了外遇,或与婢子相通,不免吃醋捻酸,剪发撞额,争个不了。文君的《白头吟》、蕙娘的《回文锦》,妒到堪爱堪怜处,转觉有趣。 
  第二是色妒:妇人以色事夫,今日丈夫有了美妾,便觉于我冷淡,枕席不欢,风流味短。况我的年渐衰老,众妾的颜色方少,如何比得过他?未免怕丈夫偏宠少艾,恐有以妾夺嫡之嫌,因此争斗,不许娶妾。虽然无后妃包纳小星之德,也是妇人常情。 
  第三是恶妒:生来一种凶性,一副利嘴,没事的防篱察壁,骂儿打女,摔匙敦碗,指着桑树骂槐树,炒个不住,搜寻丈夫,不许他睁一睁眼看看妇人。还有终身无子,不许娶妾,纵然在外娶妾,有了子女的,还百计捉回,害其性命。或是故意替丈夫娶来,以博贤名,仍旧打死,以致丈夫气愤。这种发髻,多有自缢身亡的。谓之凶妒。
  今日金二官人遇的宋夫人,分明是凶妒了。自把软鬏髻戴在头上,却去娶妾,无不葬送杀无罪的良人、有情的女子。
  当时金二官人一闻太太到了,好似呆了的,一声不言语,丢了酒杯子,跳下床来,也不管香玉母子,披上衣服,不走前门,却从后门牵出马去,一溜烟走了。香玉只道金二官人出门去迎接,忙忙匀脸穿衣,出房相迎不迭。行至二门外软壁屏风前面,猛然一见,但觉寒毛生遍体,烈火似烧心。你道甚么模样?
  戴一顶红绒毳帽,上缀一颗胡珠;穿一双绿线皮靴,斜镶四条蜀棉。紫膛色面皮,乌腾腾眉横杀气;黄虫葛般眼角,高突突面带凶光。耳垂金环两串,项挂数珠一条。河东吼地大狮王,漠北翻天罗刹女。
  当下宋夫人看见香玉出门来接,生的千娇百媚,玉软香温,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声大骂:“好大胆的淫妇、臭蹄子、歪剌骨、引汉精、九尾狐狸,还敢这大模大样,摆的浪浪的来见老娘!你和你那臭忘八,捣的彀了!”走上前,一把揪住青丝细发,叫一群家人妇女:“快将贱人衣服剥了,我慢慢地安排他!”一个个如狼似虎,扯的扯,剥的剥,只落的贴身紫罗袄儿,闹的哭的乱成一块。那卞千户娘子正预备来见,听的女儿一片声叫“皇天救命”,往外跑不迭,撞见正打哩,只得上前硼头撞在地下,遮护他的女儿。宋夫人问道,才知是香玉的母亲,越添恼怒,即取大棍在手,一顿好打。多亏房主人婆来救开,推着走在屋后去了。即时取布衣两件,与香玉换了,扶在马上回宅去了。
  孙媒婆正在楼上吃喜酒,两三日不回家,也骗了许多喜钱,见太太到了,唬的钻在床底下,筛糠似乱颤,那敢出头。等的太太上马回去,方才钻出来,一道烟走了。这卞千户娘子怎肯干休,一直赶往孙媒婆家去,拚命要人,哭出门来,母子不能相顾。在旁观看的人,无不嗟叹,说金公子没有主意,坑陷这母子二人。
  有诗叹曰:
  宝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雁在天。
  得意紫鸾空舞镜,传言青鸟怕衔笺。
  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
  若向靡芜窗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原来世上恩仇聚散、荣辱祸福,有一定的因果,不是偶然相聚的。这香玉一见宋夫人,便觉有些毛发凛然,十分恐惧,一似前生欠下他的债一般。那夫人见了香玉,一似积世的夙仇,不知气恨从那里来,就是妻妾不相容,也要慢慢的布摆,岂有一见就凌辱到这样的?自有前因在后案不题。
  且说宋夫人把香玉扶在马上,蓬头散发,穿着上下布衣。
  到了宅中,宋夫人正面坐下,叫香玉跪着,即时剥去底衣,露出那白光光、脂滑玉润的皮肤来,取过一根马鞭子,不用三推六问,尽力的打了一百。只见皮开肉绽,浑身都是血口子。看了香玉的香云细发滚在地下,有二三尺长,一时气愤填胸,即取剪刀一把,将他头发剪下,用火烧了,做了一个髡头贱婢,使两个丫鬟押着:“在厨房烧火做饭,到夜间推磨打更,要他活受,不许他死。”即时逐在厨房啼哭去了。那宋夫人一时性起,忙叫家将:“各处找寻金二官人来,我和他讲话。”
  那金二官人知他平日的利害,不知走往那里藏躲去了。当时有两个厚友,一个是闻人公子,一个是诸葛舍人,俱是皇朝勋戚大臣家儿子,因此与金二官年齿相同,不上二十岁,终日在勾栏里串,是一群狐朋狗党,极相厚的。那一时,金二官人不敢往别处去,从后门上了马,走到闻人家里,一个脸似腊查般,唬的焦黄。闻人公子接着,问道:“新人还在楼上,因何不伴他,过了三日就下楼来?”金二官人只不言语,一似吊了魂的一般。闻人公子笑道:“想是那话儿藏不住,你家太太有些决撒了?你快实说,我们好救你。”金二官人满眼落泪道:“如此这般,我顾了我走了,不知他母子们怎么受气哩。央你使人儿,去天汉桥王家楼下打听打听。我的人吓破胆了,杀了他也不肯去。”闻人公子说道:“待我使人去问一声。哄的人嫁了,你可做不下主儿来,你也要凭天理!”一面使人探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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