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杜二郎、强思文将酒分给各人,个个欢喜而饮,劝得大醉。堂内跟随的李光祖等一、二十名好汉,服侍吃酒。番大王道:“贵从众兄弟可在外管待,不消在此侍候,恐太劳动了。”莲岸道:“不妨,这是奴家平日的规矩。他初进寨中,不要乱了法度,只叫他斟酒便了。”番大王遂不推辞,开怀畅饮。真个这酒又香又甜,十分好吃,莲岸又尽情相劝,番大王纵意大饮。番大王略吃慢了,又唤侍人把暖的斟上来。
两人话得投机,也不用小杯,只捡大的金爵犀杯玉盏轮流敬奉。换一套酒器,那侍从就将琵琶、弦子、笙箫、笛管,吹弹起来,或是唱几支边关调,或是唱几套小曲,把一个番大王混得天花乱坠。吃到四更时分,那番大王不要说立不起,连坐也坐不直了。
莲岸叫宋纯学出外去看,见众人俱已大醉。莲岸就分付把堂内的门关了。李光祖等丢个眼色,一齐脱去长衣,露出里头披挂。将灯火一时打灭,番大王随身几个从人,俱被砍杀。那时番大王也不知所以,被光祖一刀砍下头来。外边醉人,只道里头夜深睡了,并不晓得什么。
看官,那莲岸这酒,必定平日间不知将什么极浓厚的做就,但教人吃了,不要说与人厮杀,它的酒力发起,也就是半死的。只是寨里好汉,难道再没一个有心计的,听凭她美人计弄翻了?不知她随从的人陪着外边,个个把自己的酒大家同吃,大家同醉,所以人俱不疑。就是莲岸劝番大王时,也把巨杯奉陪。
虽然如此。这些话却有些不明白,那莲岸以前原不曾说她酒量,便是随从的,不信人人的酒量都是胜了柳林内的人,怎么这一夜,自番大王以下俱醉了,莲岸从人却倒动得手?谁知道莲岸预先定计,叫光祖带领的一班,只在堂内服侍,并未尝吃酒。其余的人,一个陪一个,任凭他大家醉罢了。至于莲岸的量,本不十分好,她却在先出了重价,觅得一种草药,凡遇吃酒时候,略把些在口里咀嚼,随你怎样好酒,吃下去如水一般,立刻就醒。所以,这一夜,一来一往,不知吃上几十斤,番大王便醉得不像样,莲岸独醒,故与李光祖等二十名好汉不曾吃酒的弄出这段奇事。
次早,莲岸叫手下把番大王与从人的尸首往后园烧化。挨至上午,寨里多少头领方才醒来,莲岸唤至堂前。忽然,天色昏暗,黑风卷地,众头领俱吓呆了。莲岸手拿一盆清水,向外倾出去,便下大雨,雷电交作。这是《白猿经》上唤做“腾阴掩地法”。停了数刻,天复明亮,众头领大骇。莲岸道:“我是涌莲徒弟,昨晚进寨,见你们寨主有些歹意,我如今已斩除了。你们各人,须要小心归顺,我自有法度,加厚你们。众人已被法术惊慌,听得这话不敢违拗,个个拜伏领命。
就从此日起,莲岸就着各人整顿兵器,练习武艺,皆有身手。凡是外边劫掠,只许劫财,不许伤命。遇着有本事的人,须要千方百计,招他进来。分派已定,莲岸自想道:“我今托身此处,立个根基,究竟非终身之策。必须差几个心腹,往外边打听有奇才异能之人,招集进寨共图大事,不要悠悠忽忽过了日子。”就差宋纯学扮做斯文客商,付他几百两银子,出外随分做些生意,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但要沿途察访,招取异人。纯学领命,束装而出,同伴有五、六个,一径出外不提。
却说徽州府有个程家村,凡是姓程的,俱住在一处。那程家祖传的好枪法叫做 [又,去上面横,音:Yì]口枪,甚是厉害。内中有一个名唤程景道,年纪二十余岁,他传习的枪法极高,兼之义侠过人,善晓兵法。他平日常说,“我们徽州风水生下孩子,便想到远方别省去做生意,离别祖宗,抛弃妻子,不过为此蝇头微利。所以这悭吝二字就是随身带的本钱,虽然巧于货殖,未免为人所鄙。若靠定这样主意,难道徽州一府,便没一个有气节的人不成?我如今便要把这风水翻一番。家中钱财正好供我义侠之用,逞着我全身本事,到各处寻山问水交结豪杰,纵使得罪家法,破坏风俗,也顾不得了。”每日在家见了那薄粥小菜,深以为耻。
忽一日,带些资本,也托做生意名色,离了本府,竟往苏松一路贩买布匹,要往河南去卖。适值宋纯学也来贩布,在扬州饭店遇着,他两个萍水相逢,遂同房作寓。夜间论谈近事,甚是契合。宋纯学道:“小弟原是金陵痒士,只为斯文一脉衰敝已极,故此弃了书本在外谋生,正所谓‘玉皇若问人间事,唯有文章不值钱’。这两句实令人感慨不尽。”程景道道:“观仁兄气概,原不是这几本破书可以拘得住的。如今世界,哪个在为读书巴个发迹。即如小弟,一段雄心,托迹商贾,倘若有此快意,天下事尚未可知。”两人说话投机,半夜沽酒共饮,就像亲兄弟一般。
不期是陈景道因酒后讲些枪法,冒了风寒,次早发寒发热,不能赶路,纯学因他染病,不肯分别,住在店里与他煎药伏侍。过了三、四日,景道病好,感谢纯学,要与他同行。纯学道:“前日闻得山东一路布匹甚是好卖,况今岁枣子大熟,我们何不同去,卖了布买些枣子来,倒有利息。但是有一桩事未妥,近闻柳林中强人出没,行客甚是不便。”景道笑道:“这个何妨?不是夸口说,凭着小弟一身本事,随你许多强徒,也看不上眼。吾兄放心同去便了。”遂雇了牲口,竟往山东路来。
行了数日,将近柳林,纯学暗令同伴到寨里去报大师,说访得一个好汉在此,须定计来赚入寨。莲岸分派停当,就差此人密约纯学。
到了次日,已到柳林。景道对纯学道:“弟闻此处有强人出没,待我先走,你押着牲口随后而来。倘若遇着几个,须索结束了他,也显得我生平的手段。”
纯学依言,押了两队牲口,一队是景道的货,一队是自己的货,让景道当先。走了一、二里,只见树木参差,并无人迹。又走进去,回头一看,望见纯学叫苦连天,跌倒在地。那两队牲口被五、六个狠汉赶了一队往山坳里去了。
景道急走回来,扶起纯学,检点货物,恰好去了景道的一队。景道笑道:“抢我货去也不打紧,只可惜不曾遇着这般草寇,显我本事,如今幸喜兄的货留在此间,待我护送过这条路,你自前去。我在此必要寻着这班人,与他见个高低。”纯学只是叫苦。
当晚寻店歇下。纯学道:“小弟被强人打得遍身伤损,行走不得。又可惜仁兄的货被他劫去。弟愿把自己的货转求仁兄替我去卖,买得回头货来赚些利息,做大家本钱度下去,岂可因一得一失就分你我。小弟在此将息几日,专等仁兄早来。”景道是个直气人,见纯学这样真诚,便承任了。
次早,就将纯学的布到济南发了,果然布匹好卖。就将银尽数买了枣子。不满半月,依旧路回来。到那店中,不想纯学已去了。访问店家,店主人道:“宋客人自两日前有个亲眷遇着,同他下去,说道离此不远,一站多路,等候老客。”景道闻言,次早急急赶行,来寻纯学。
行到前日打劫的所在,谁想这一日的强人有几百个,截断去路,脚夫见了,俱已惊散,这些人竟把几百包枣子俱拖向里头去,景道大怒,喝叫:“休走!”绰了枪,急赶上前。谁知这般人竟不与他厮杀,穿林过岭而走。急得景道眼内火出,喊声如雷。赶过几十个湾,但见绿柳参天,树荫遍地。自想:“这货若是我的也罢了,无奈宋兄这般诚实见托,我今空手回去,有何面目见他,我今也顾不得死活,必定要追转来。”只管赶去。
赶到日色傍晚,林径愈僻,肚内又饥,仰天叹道:“不想一生雄略,困于草寇,就死也罢,但是负了宋兄一片好心。”又赶进去。忽见前面一人叫道:“程兄不必追赶,且歇息片时。”景道一看,认是纯学,急问道:“宋兄怎么在这里?我为这些贼人打劫了货,拚死追他,恐怕辜负了你。”纯学道:“多谢盛情。但小弟不重在货,而重在吾兄。此时想已饥困,且随小弟到那边去,取酒压惊。”
景道不知来历,随了纯学,走过一里多路便有一所房屋,两人一同进门,纯学就叫小厮暖酒来吃。不多时,酒肴齐备,两人对酌。
景道就问来历。纯学道:“不瞒长兄,小弟见这世界,英雄无用武之地,未免一生碌碌实为可惜。此地乃小弟受恩之处,内里有个女大师,雄才震世,久慕吾兄大名,特托小弟委曲求请,到此一叙。万望吾兄俯就,不胜感德。”景道听了,沉吟不决。纯学道:“兄不用疑心,若不能建功立业,自有个善全之策,送兄归故里,绝不敢相负。”景道此时没可奈何。只得顺从。
过了一夜,次日早晨,门外有四个人抬一副盛礼进来,说道:“大师致意宋相公,这礼送与程爷,吩咐就请程爷到里头相见。”纯学小小心心奉陪程景道,走至里边,登了正堂。
莲岸步出。景道将要行礼,莲岸唤人扶住,说:“不消大礼,只小礼罢。”相见过,就排筵席。莲岸亲自把盏,说道:“小可虽是女流,颇知大义,终不忍使天下英雄困于草莽。倘不弃山寨,款留在此,后日或为朝廷出力,或自建功业,也不枉为人一世,未知尊意若何?”
景道自想不能脱身,只得说道:“承大师开谕,景道安敢有违!”莲岸道:“君乃人中豪杰,倘有奇策,幸即见教。”景道道:“贾竖之徒,安有大志。但承大师下问,自当冒陈鄙见。今大师雄踞柳林,虽则官兵难入,到底不成大事。天下大事,不是荒山僻处乌合之众可以做得,如今有三大事,望大师图之。”莲岸道:“什么三事,可为我言之。”
未知景道所陈三事如何,待下回细说。
第三回 假私情两番寻旧穴
当日景道进说三事:“第一,是扶助天下文人,使他做官。第二,是交结天下豪杰,为我援救。第三,是赈济天下穷民,使之归附。又要着有才干的人在各省开个大店铺,以便取用。”莲岸听了大喜道:“我之得景道,犹汉高之得韩信,先主之得孔明也。”遂依景道之言,行起事来。
即差强思文、杜二郎,同几个心腹的人,托些货本,只拣大郡所在,各处开张店铺,以待不时取用。又差李光祖等数十人出去,遍访豪杰,教他四处响应。柳林寨中,只留程景道做主,莲岸自己带领宋纯学,要亲到京都选择文人,兼之一路上周济贫乏,感动民心。
论起理来。那莲岸既为教主,只该守住柳林,差各人在外做事业才是,为何要亲去选择文人?不知莲岸原有深意。她想:“英雄男子必要寻几个绝色美人取乐。难道我这个女英雄就没个取乐的人么?若要从众英雄内拣一个做了丈夫,他便是我的主了,这决不要。我只到各处去寻一个才貌十足的文人,用他欢耍,不用他理事,有何不可。”就扮做男子,同宋纯学收拾行李出门。只因自己姓白,法名莲岸,思想古人李白号青莲,她就暗藏姓字,改名唤做白从李。自此以后,称白从李就是莲岸,看官谨记。
闲话休提,如今再表河南开封府,有个世袭百户,姓崔名世勋。那世勋原是将门之子,英雄出众,忠义过人,年纪四十余岁。奶奶安氏,只生一女,取名香雪,因安氏未产之时,梦见仙女手持一枝梅花与她。乃至生下女儿,安氏叹道:“梅花虽香洁,终为清冷之兆。”因此取名香雪。自此以后,再无生育,夫妻爱如珍宝。五、六岁上,延师教授,那香雪因此知书识字,才貌争妍。
一日,安氏对世勋道:“我家无子,只靠这个女儿,你又不喜娶妾。我的妹夫王秀才,有一儿子,年纪与香雪相仿。近日,他夫妻不幸俱弃世了,我意欲接他儿子过来,与香雪中表兄妹,相伴读书。后日,此子可教,便承继他为子,你道如何?”世勋道:“这事也好。”便拣吉日,差人去接王家儿子过来。
世勋夫妇一看,见他生得眉清目秀,与香雪一样标致,心中大喜。就送他到学读书,求先生取个名字。先生想了,说道:“名叫做昌年,字叫文令,因他是个孤子,指望后日昌盛得意。”世勋道:“取得好。”自此以后,表兄妹大家读书,真是天生一对聪明的人,不须先生费力,竟日胜一日。
过了数年,安氏因女儿长成,不让出外读书,请的先生,独教昌年。果然文才淹博,志气高迈。世勋甚喜。
不意安氏卧病两月,奄奄不起,对世勋道:“自我嫁到你家,并无失德,只因没有儿子,终日忧郁。如今身子谅必不好了,只是心上放这女儿不过。我看昌年才貌双全,德行又好,趁我眼里,你将香雪许他,我死亦瞑目。”世勋道:“这也是我的心愿。如今俱已长成,极好的事。”安氏又扯香雪的手凄怆一番,不多几日便辞世了。香雪日夜痛哭,世勋料理诸事,时常安慰女儿。王昌年感念母姨之恩,又且有小姐姻事,也要尽三年服制。世勋因有婚配之命,遂不把继嗣提起,这事不在话下。
却说李光祖承女大师命出外遍访豪杰,闻得陕西有个李公子,好贤礼士,他便将这教门聚集起来,竟到陕西纠合人众,与李公子合兵。那时,朝廷闻知白莲教各处猖獗,诏各省调兵进剿。那百户崔世勋亦在调中。世勋闻得此信,也不惊怕,只愁家内无人照管。
当时有个亲戚,对世勋道:“奉命出师,自然功成名就。但令爱尚自娇小,何不继娶一位夫人料理家事,便可放心出去。”世勋想,此言亦是,就应承他。做媒的说上一家,姓焦,是个再醮的,年纪也有四十岁。世勋道:“年纪不妨,大些正好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