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引军而进。景道匹马当先,高捧宝镜。果真奇异,那镜里先现出许多神将,后放出一道光,直透那五行阵中。景道一看,那些人马都是纸做的,红红绿绿,旗号分明。景道识破邪术,即令将火球、火箭放去。仅只数刻,烧得那五行阵片甲无存。景道长驱直捣,全无阻隔。
那山上庙中的道人,望见有人破他法术,便竖起号旗,急施邪术。景道赶来,见古庙前号旗摇动,知道作术的人住在庙内,遂纵马上山。忽草丛里跳出两只猛虎,景道的马看见恶兽便跳起来,把景道颠翻草里。景道爬起身,即取宝镜一照,这个猛兽也是纸做的,被景道扯来踏碎。也不收藏宝镜,双手捧定,赶进庙中。只见那道人被镜光射定,不及施法,急抡起双刀抵敌景道。
景道藏了宝镜挺枪交战,不上二合,那道人被程景道刺倒,众军拥来,砍得粉碎。景道恐怕有同伴的人,挺着神枪,前前后后抄了一遍,并无半个,只有纸人纸马无数,景道尽行烧化。各处寻找李光祖,影也不见,只得收兵。思量光祖英雄,不知死在那里,如今我孤军在此无益,不如暂归柳林再与大师商议,另图他处。主意已定,就令众军望山东来。
行了几日,渐近柳林,先差将官叩禀大师,或是归林,或是另行驻扎。从李闻知此信,令景道暂归柳林。景道得令,引军归林,进见大师,呈还宝镜,拜倒在地,自陈无功反失光祖之罪。从李道:“光祖偶犯邪术,遂至失身。你曾将宝镜四处照他或死或生却在哪里?”景道道:“小将未蒙大师指教,不晓用镜,故此未知光祖何处。”从李道:“可惜我前日急忙,不曾传授你。你今且去查点兵士,以待后用。”景道拜辞出来不提。
却说李光祖被胡喜翁劝住在家,一连四日。他女儿空翠十美艳,每日收拾肴馔,甚是精洁,来来往往,也不回避。光祖少年心性,颇亦留情。
那老胡为人诚实。与光祖甚觉相投,问光祖道:“老夫连日不敢斗胆,请问将军姓名,是何官职?”光祖道:“在下姓李名光祖,至于官职,看老丈是个诚信君了,料无恶意,不妨直说罢。在下因少时流落,感承山东莲大师极其知遇,不忍违背,现今统兵,俱是她节制。”老胡道:“原来如此。但老夫有句忠心的话,未审将军肯听否?老夫看将军青年英俊,与凡夫不同,还该与朝廷出力,何苦抛妻弃子,奉事柳林。”
光祖叹道:“不瞒老丈说,大丈夫感恩之下便是千古知己,何肯相负。譬如当时漂零不遇,若非大师,死填沟壑,哪个肯怜念我,我所以不忍违背。至于家室,在下还没有。若再混几年不足成事,也愿如老丈长隐荒村。”老胡道:“将军少年有此见识,可敬可敬。老夫少时性子亦不平顺,只因世无知识,所以隐居此地。如今老了,自拙荆去世,只有幼女空翠尚未许字。前夜梦龙变鹤,得遇将军,应是吉兆。若将军不弃,愿将空翠奉事将军。将军以为何如?”光祖道:“多谢盛情。但在下托身女大师,未免听她调拨,恐累令爱苦守青灯,并负老丈一片盛德,奈何?”老胡道:“将军既出此言,足见忠厚之意。老夫与小女今日相订姻期,当等待三年。若将军三年不来,便是弃绝了。”光祖道:“若得如此,光祖一生之幸,焉敢有违。”
老胡大喜,另设酒席,款待光祖,即唤空翠出来,先行个小礼,俟后另择吉日方好成亲。光祖无以为聘,身边只带得金镶玉嵌的一把佩刀,即解下来赠与空翠。自此两个竟成翁婿之好。
忽一日,村中过往的人纷纷传说:“小柴岗上住的恶道人不知被何人杀了,他结的五行阵俱已烧尽,那阵中的兵马原来是纸做的,这样妖术,杀得好,杀得好。”老胡听得,述与光祖知道。光祖大喜,便要辞去。老胡又留一日。次日早晨光祖拜谢老胡并别空翠。光祖与空翠两个你看我,我看你,不觉情深。
光祖上了马走出村来,过了小柴岗,全不见一个本营兵士,连景道的营也不见了。只得餐风宿露仍到柳林里来。先叫兵士入禀大师,不多时兵士出来唤进。光祖进了内堂,拜见大师。从李道:“李光祖轻敌私逃,何以服众,按法当斩。”程景道、崔世勋等忙跪下道:“光祖偶犯邪术,原未丧师,求大师格外从宽,恕其小过。”从李道:“论起军法,本该重惩。既是各将军恳求,姑且饶这一次,改调前哨巡领。”光祖拜谢出来,仍旧小心统领众兵不提。
却说王昌年同宋纯学,先送小姐回去,过了数日,两人就同告假归家,一齐出京,竟望河南省来。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谈论时事,未觉寂寞。及行到开封,昌年仍旧如当初模样,将行李随从托纯学另寓一处,轻身走到崔家门首。
有个老家人看见,说道:“王相公出去多日,今日才来。”昌年问道:“奶奶与小姐好么?焦相公可在家否?”老家人道:“不要说起。自相公去后,家里闻得老爷凶信,一家忙乱。焦相公因学院斥退秀才,到京中去,说要买什么官做。家中奶奶把小姐赘了一个外路人,谁知这人是个强盗,官府缉拿,竟提小姐解入京去。奶奶近日上边又有文书来捉她,想是为前日的事,奶奶将银子央一乡绅说情,暂保在外。咳!相公,当初老爷在日,何等人家!不道弄到这般地位。”
昌年听了,想道:“奇事,小姐已经归来,为何她还不晓得,我且进去。”便走进厅堂,直到里面。焦氏看见,吃了一惊,说道:“你此时方来,一家变故甚多,你知道否?”昌年道:“方才门首见了老家人,他备述其事。请问香雪妹子何在?”焦氏道:“我为香雪这丫头几乎破家,此时不知死在哪处了。”昌年道:“当初姨夫在日,曾把妹子许我,哪个敢做主要她嫁人,弄得如此?”焦氏道:“啊呀,你还在梦里。自老身进了崔家,从不见你行一盒礼。今日香雪遇了事,你倒说起清平话来。不要说你仍旧模样,就是连夜做了官,我也不怕你。”
昌年大怒,不别而行,即到纯学寓中,对纯学道:“奇怪,奇怪,小弟到了家,全然不见小姐。问众人,俱说解京未回,年兄你道是怎样?”纯学道:“这却为何?我与你同到那里去。再细细问个来历。”遂各乘了轿,随了许多人,先从府前经过,把名帖拜了府尊,即到崔家来。
焦氏听得外边有官府来,错认又来捉他,关紧房门,躲在床底下去。昌年与纯学下了轿,坐在厅上,唤那老家人进来,说道:“你进去对奶奶说:我王相公已做了官,这位是礼部宋爷,奶奶不要害怕,我只要问小姐的事。”
老家人即到里边叫出焦氏。焦氏不得已,只得出来相见。宋纯学就说道:“王年兄是刑部官,他归家专为与小姐成亲。前日小姐在京也曾会过,半月前,已先送归,怎么此时还不在家?”焦氏吓呆了,一句也说不出。老家人禀道:“小姐委实不见归来。”昌年满心焦燥,对纯学道:“这怎么处?”
忽外边传报本府太爷并县官来拜。昌年一概回了。四边邻里各人传说崔家的襟侄做了官,好不兴头。当时有个潘一百,闻得王昌年做了刑部,现在崔家,要那小姐,自想道:“我与昌年没有什么不好。至于小姐的事,他还不知详细。若被他盘问出来,我就要受他累了。不如趁他初到,迎接过来,奉承他一番,以后便坐得安稳。主意定了,就差两个管家,拿一副盛礼,竟到崔家,“请王老爷到舍一叙。”
昌年正与纯学商议,摸不出头脑,焦氏慌忙苦求,拜倒在地。昌年无计可施。忽见两个人跪在面前,呈上一副盛礼。昌年问道:“你是谁家来的?”两人道:“小的是奉潘老爷之命,恭贺老爷荣归,并请老爷过去一叙。”昌年道:“礼不必收,少刻就来。”叫从人把名帖回了他的礼,打发两人去了。对纯学道:“小弟昏闷,这里也住不得。适才老潘来请,此人虽则铜臭,待我原不薄。弟与兄何不到彼处一坐。”纯学道:“承兄带挚,极好的了。”随即上轿,抬到潘家。
潘一百迎接入厅,各相见过,潘一百躬身道:“两位老先生,光临敝处,晚生不胜欣幸。”昌年道:“仁兄向时旧交,何必如此称呼,乞仁兄仍旧称呼方好。”潘一百道:“领教。请问这一位是何处?”昌年道:“这是敝年兄宋礼部讳纯学,金陵人。”潘一百道:“久仰,久仰。小弟想令姨母家不可居住,两位若不弃蓬居,何不把行李搬来,小弟打扫荒园,暂留台驾,不识尊意如何?”昌年道:“极感的了。”
老潘即差人搬二位老爷的行李来,吩咐备酒侍候。吃了两道茶,就同到西园厅上坐了,登时摆列酒席,极其丰盛。老潘道:“宋老先生江南才望,今日小弟简慢之极,幸勿见罪。”纯学道:“岂敢。承敝年兄带挈,造扰不当。”三人入席饮酒。老潘对昌年道:“小弟今日,一来请罪,二来剖白心迹。前年遇仁兄时所言崔小姐事,小弟实出无心,被焦顺骗了,近闻原归仁兄旧姻。但被此冤陷,仁兄在京为何不上本辩明?”昌年道:“小姐的事已经明白。只不知她出京回来又羁留在何处?”老潘道:“贵人福分,自然遇合。”此时,昌年忧闷,也无心吃酒。
正待换席,忽有一人汗如雨下,来禀昌年道:“小的承爷差遣,送崔小姐回家,不想来到半路,遇着一伙强盗,将行李牲口俱抢去了。小的被他打在草里,及爬起来,已失散了,小姐连轿子俱寻不见。小的星夜到京报知,值老爷已归河南,小的又连夜赶来。到了崔家,说爷在这里,故此来报,小的伏侍不周,罪该万死。”昌年道:“这是遇了强盗,不干你事,你且去。”那人出去。
昌年此时,坐卧不安,就把席散了。老潘整备书房,与昌年纯学歇息,自己方进去。昌年对纯学道:“小弟所望小姐,意谓终成合璧,谁知又遭强盗陷害,今生想不能见面了。”说罢泪下。纯学为他叹息,又安慰一番,遂同去睡。
昌年睡到半夜,再睡不着,只得独自起身。窗外月明如练,昌年到书房外来,行过花栏,转过竹径,到了一处短短粉墙,墙内高出一棵大绯桃树,桃花开得烂熳,但无从进去。昌年倚靠彩墙,想念小姐,恰像痴呆一般。
不期天下一阵骤雨,昌年躲闪不及,被雨点打下桃花片来,落满一身,衣衫都打湿了。少停一刻,雨霁云开,仍旧月色如银。昌年见落红满地,就将花片捧了两把,在彩墙上,将花汁写成红字,题诗一首。诗云:
庭院萧蔬转曲栏,东风无力梦初残。
胭脂落尽深红色,莫种桃花雨后看。
昌年题罢,将诗只管吟哦。忽听得墙内有人娇声赞道:“好诗,好诗,如此仙才,何患无良缘而感慨若是。”昌年听见想道:“奇怪,这更深夜静,还有人在花下又是个知音的。”
正当思想,忽外边早已鸡鸣,又听见里头说道:“郎君贵人,倘若有意,明宵仍到这里来,可以清谈片刻。今夕不及相会了。”昌年又立了一刻,寂寂无声,仍旧进书房去。
次日,许多乡绅来拜望,下午吃酒,直至更余。纯学醉了,竟去先睡。昌年思忆昨宵之事,不明不白。挨至更深,仍来看那桃花,越发妩媚。忽有一阵清香扑鼻,昌年不觉魂消,但看短墙上面,桃花之下,透出一个美人来。
昌年抬头一看,宛若嫦娥,手折桃花一枝,赠与昌年道:“妾身潘氏,小字琼姿,家兄勉留台驾,妾恐简亵才郎,故此不惮露行,相期面会。”昌年受了花枝,忽想起香雪小姐流离飘散,不忍弃旧怜新,却把春心禁住,遂作一揖道:“既是潘兄令妹,小生何敢轻犯,请进去罢。”那美人笑了一笑,也就下去。
昌年拿了花枝回书房来。适值纯学睡醒,说道:“王年兄,何苦整夜不睡。”昌年道:“年兄起来,弟有个喜信报你。”纯学当真起来,问道:“有何喜信?”昌年道:“小弟无聊步月,偶遇一个美人,极其艳丽,乃是老潘的妹子。待小弟明日见了老潘与兄作伐何如?”纯学笑道:“年兄差矣,弟若要联姻也不到此时了。弟子此事看得极淡,况且承老潘盛意,岂可想其闺中。”昌年笑道:“好一个道学。至若小弟,此情便割不断了。”两个谈笑了一夜。
次日午前,老潘陪宋、王二位在西园散步,观看那亭台花榭,转折不穷。渐渐行至昌年题诗的短墙边,老潘便转过来。昌年道:“潘兄,此处桃花盛开,里头还有什么好景,一发游遍了。”老潘道:“这里边是去不得的。”纯学道:“想是近内室了。”老潘道:“不是,此处离内室还远。里头有一棵大桃树,向来繁盛,只因此树有个花神,亲近不得,所以小弟便锁起了。”
昌年见说出“花神”两字,面色顿异。老潘道:“王兄致疑,莫非宵来曾遇着否?”昌年道:“不曾。”纯学道:“我们正人君子,哪怕邪神。潘兄不妨领进去看看。”
老潘就叫小厮里边取钥匙出来,转了一个弯,便有一扇小门,老潘开了小门,一同进去,果然一树绯桃扶疏偃盖,落红遍地。两人赞叹不已。纯学道:“如此好花,正该日夕赏玩,就有花神,见了弟辈,自应回避。今夕待小弟独坐此处,看是如何。”老潘道:“既发此兴,不可无酒。”就立刻携一桌酒,共赏桃花。
饮至日晚,纯学自恃英雄气概,不怕花神,就要住宿于此。昌年道:“侍小弟奉陪。”纯学道:“兄来相伴,只道小弟怯弱了,请各就便。”是夜,当真独宿花前,打开铺陈,竟脱衣而睡,一觉直到天明。
清早老潘同昌年来看,纯学尚未起身,说道:“何如?弟说花神必定相避,果然昨夜并无半事。还是兄辈多情,未免惊动花神。若小弟愚直,花神方且厌弃,敢来缠扰。”二人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