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真人一日到贵州界,地名龙津,有一溪大水,则见:
汪汪巨浸,渺渺层波。恰似四川中倾来峡水,恍如九天里泻下银河。深深的无底止,泛泛的有漩涡。不见那中流挠掉,只闻得隔岸渔歌。叫一声舟人,前也不见后也不见;望满溪水势,左不奈何右不奈何。真个是:
滩前急水潺潺下,浪激渔矶飞白花。
日暮江边无宿店,唤船人立渡头沙。
时天色已暮,这一边又无宿店,欲过那一边去,又不见渡船。萨真人左寻右找,只见有一只渡船还系杨柳之中。原来是那渡子怕人撑他的船只,胡过乱过,故此远远的将垂杨维定。真人此时无奈,只得上了船只,解下垂杨,拿起—根竹篙,把那船儿就撑出柳阴之中来了。
时王恶看见就举起钢鞭说道:“取物不问主,过渡不还钱。”就要当脑一劈,符使忙止之,说道:“不可莽撞,这样小事怎的胡乱打他?且看他过到那边去何如?”只见萨真人既撑出船来,水渐渐的深,浪渐渐的大了,乃放下竹篙将桨儿架上,着力荡上几荡,就荡到这一边岸来了。
这岸仍有些柳树,真人跳下船去,就攀下那杨柳枝来,把船儿维系牢牢的,遂取过几文铜钱,放在船仓之中,作一揖而去。符使看见真人这般行移,乃连声称羡,说道:“‘不以善小而不为’,难得,难得。”王恶用:“明府,且不要称羡,谅他逃得我这次不打他,定逃不得下次。”此且不题。
却说萨真人一日又云游到榆溪,时乃九月之间,忽然起一阵狂风。那风呵,真个是:
劈面来吹我,起眸不见他。
过江千丈浪,折竹万竿斜。
风起处,就下了一阵大雨。那雨呵:
随风淋滴滴,倾盆势不息。
涌起沟渠水,打破芭蕉叶。
萨真人正在途路之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无个亭子歇息,却有几多不尴尬处,只得撑开着雨盖,遮一遮那风雨。不想被一阵狂风把那雨盖儿揭在空中而去,可怜这个真人,大雨淋头,水流满面,身上衲衣无一寸纱儿是干的。王恶跟着说道:“今日这个守坚被风吹雨淋,他若有呵风骂雨之心,定赏他一鞭。”符使道:“且慢着,看他怎的。”好一个真人,破雨而行,冒风而走,雨大淋头,泥且没胫,此正是:
在家千日好,出路半朝难。
说话他并无半句话儿嗟怨,只有一伙旅客约有十二三人,走忙忙的赶上真人,说道:“这位先生,怎的雨伞也没有?”真人道:“雨伞倒有,只适才被狂风揭去。”内有一客商道:“今日的风也不是风,今日的雨也不是雨。”又有一客商道:“这个时候,要这样大风怎的?终不然清明风、鱼苗风、桃花风。”又一客商道:“这个时候也没用这样大雨,终不然是豆苗雨、梨花雨、黄梅雨。”又一客商道:“我若做神仙时节,把那行风的风伯,行雨的雨师,吊在半空之中,每人打他一千。”
你看,途路之中,人多嘴多,讲的话儿,真不真假不假,哪里有些儿正经。真人道:“你们列位老爷.此是天定事,不要这等怨三怨四。”内有一客商道:“你这先生,遍身湿湿的,还恁般心宽,全不想会黄肿病哩。”真人道:“人语讲得好:‘黄肿不打行路客,痰火不害苦力人。”这却不打紧,内又有一客商道:“雨若还不止,只愁你没有衣服换哩。”真人道:“谅此时没有久雨,这衲头今日是大雨淋湿,明日天晴,又是日头替我晒干,天公岂肯亏负我们?”内有一客商笑道:“这样的人,是个古老的君子。”
萨真人虽是这等讲,只见那雨下的转大。那些客商们说道:“先生,雨转大了。你慢慢的行,我们向前走罢。”真人道:“不在忙上,前途亦有。”真人说便是这般说,只见“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风雨自巳时初起,到午时中就止了。遥望长空,云收雾散,一轮红日刚照当头。真人乃到了一亭子之上,脱下了衲头,止穿着身上短衣,把袖头扭去了水,对日曝干,自坐在亭子之上,乃吟诗一绝云:
雨骤风狂天地昏,长途旅客欲销魂。
而今喜得阳和出,多谢苍天覆佑恩。
时符使看见这个真人,落雨之时淋得个孤孤凄凄,好似雨打寒鸡,破衲头一身是水,全无半点嗟吁,及天雾之时,又吟诗答谢天公,乃叹道:“此好人也!此好人也!”王恶道:“明府,明府,且不要恁般称羡他,自有不停当处,你看我结果着他。”
一日,真人又到永宁州,有一地名叫做濯濯乡,一连二十里并无一根树木。山无树木,此孟子所云:“是以若彼其濯濯也。”因此叫做濯濯乡。真人行至其处,忽然有大便,此乃紧急之事,哪里还忍得哩?王恶喜道:“此化日当空,若还秽污三光.须教他作鞭下之鬼。”符使道:“且看他怎的。”
只见真人左寻右找,没一个厕屋,又没根树木,当空而便,恐秽污了三光。好个萨真人,前番被猛风揭去了雨伞,此时又买有新的,于是从田心中间,将那雨伞撑开,遮了日头,方才大便。便了即以手扒着土块,厚厚的掩之,然后撤去其伞,却从溪流中洗溜溜干干净净。又念了几句“九凤破秽”的神咒,再念几句“乾罗答那”及“常清常净天尊”解那厌秽。符使看见这等,乃与王恶道:“此人细行谨密,无一疵可指,你还打得他么?”王恶道:“明府,明府,打他不在今年,定在明年,你只等等看。”
却说真人一日又行到曲靖府甘兴驿,忽见歧路之傍遗有一颗明珠,那珠呵:
光光莹莹,团团圆圆,似参星商星之灿烂,如奎宿壁宿之光寒。赤水之遗以象罔而得,合浦之去因孟尝而还。此珠啊,曾系之骊龙颔下。此珠啊,曾蕴之老蚌腹间。魏惠玉尝悬以照乘,伍子胥且怀以过关。真个是圆似丹砂洗药井,光如露水走荷盘。蛇报隋侯真是异,蚁穿孔子实为难。
真人见了这一颗珠光亮亮的可爱,乃说道:“明月之珠委弃道侧,行者在过岂不按剑相视乎?”乃低着头捡将起来,指去其尘垢,遂以纸卷定,藏于袖子之中。王恶看见,乃举起钢鞭对符使言说:“道不拾遗,古之淳俗,守坚在路途之上捡人明珠,不打死他更待何时?”符使急止之,说道:“焉知他捡了此珠,把还人不把还人?”王恶道:“那一颗珠儿,他已曾将纸卷了放在袖子之中,尚把还人哩,我只是赏他一鞭。”符使道:“城隍爷爷叫我做明府,你若胡乱打死了人,我就与你做对头。”王恶无奈,只得忍住了性子。
却说这个真人捡了这一颗明珠,却也不去,就坐在草坡之上等那失珠人来,好把原珠还他。左望望不见,右望望不来,时天色已晚,将欲投店家寻宿,又怕那失珠人走来。此又是十字之路,不知那失珠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却有些不尴尬处,只得在草坡之上权坐一夜。
却说那失珠的乃是江西一个客人,因走广东攒有五六百两银子,见了这颗明珠,就用去五百两银子买着这颗珠儿,用壹百两银子做盘缠,迳往云南省上去卖。不想路程又远,日子又久,珠囊儿放在胸前,日夜不曾取下,不觉的线脚儿绽裂。那囊儿既然绽裂,明珠是个滑溜溜的东西,就溜将出来,掉在道路之上。
那客人行了半日并不知觉,到了黄昏时候,投店歇客,放下行囊就问那主人家买了两壶酒吃,软一软脚力。吃了酒,却解开胸前的珠囊,把那颗珠儿看一看,不想着这个明珠却做个“乌有先生”去了!那客人遂放声大哭。店主们倒吃了一惊,说道:“客官,你既然会发酒疯,少少的吃一壶也罢,谁叫你就吃两壶?”客人道:“主人家,不是我发酒疯,我穿的也在那个珠上,吃的也在那个珠上,娶妻子的也在那个珠上,买田地的也在那个珠上,做房子的也在那个珠上。今那个珠儿不见了。”
店主道:“客官,你那个猪儿怎的就娶得妻子?又买得田地?又做得房子?恁般干得许多事儿?我前日宰一个大大的猪,不过值得一两二三钱银子,做一件衣服还不够些,到又卖了一个小猪儿贴凑。”客人道:“我的珠儿会走。”店主道:“我晓得了,岂有个猪儿不会走?我前日那个猪儿,刚放出圈来,他就跑有三四里路去,是我雇得几个健人才拿得转来。”
客人道:“我不是养的猪,我是走盘的明珠。”店主道:“这等是个宝贝,你好不仔细。”客人道:“店主公,我把行囊交付与你,我星夜走转原路上寻一寻来。”店主道:“客官好不知事,我这个所在,深山茂密,蛇虫又多,老虎又多,山魁魍魉鬼又多,你若独自夜行,不是蛇伤就是虎咬,不是虎咬就是着鬼迷,只愁你没有十个性命。明日若死了时节又来贻累我店家,莫总承,莫总承。”
客人无奈,只得等天明而行。那一晚,惺眼而坐,万种愁怀,口里念着那一颗明珠,心里想着那一颗明珠。此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既而忽闻得樵楼之上,鼓打五更,鸡儿拍翅而鸣,咿咿喔喔。客人乃辞着店主说道:“主人家,你替我看顾一看顾行李,等我去寻取珠来。”店主道:“天色敢怕还早。”客人道:“天将明矣。”遂出了宿店之中。
时残月未沉,晓星尤亮,那客人找寻旧路,过一长亭又过一短亭,一路上啼啼哭哭,逢人就问,说道:“我昨日在这条路上掉下了一颗明珠,若有人捡得,卖了珠,情愿把价钱与他平分。”其人答道:“昨日失珠,今日来寻,那里有这样善菩萨把还你?”
那客人闻得这样说话,愈加烦恼。刚刚的日之将午,来近甘兴驿。萨真人坐在草坡之上,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得咽喉之中气乱喘,腮边两泪落千行,真个可怜。真人忙问道:“答官,你莫非昨日失珠的?”客人道:“吾正是,昨日掉下一颗明珠,不知甚人捡得?若有人发善心见还于我,情愿把珠价与他平分。”真人道:“你做买卖的人,好不仔细。我昨日午时节到此捡得此珠,等你半日,不见你来,夜间又在此坐了一晚,等你到今日。”遂从袖中取出原珠,说道:“此珠是否?”
客人乃愁中变喜,忧里生欢,说道:“此珠正是。”真人遂慨然还之。客人道:“难得先生这样好心。可跟着小人去卖了此珠,将价钱均分。”真人道:“好说,我出家人一文不取。”客人道:“难得先生好意,等了我一日一晚,既不分小人珠价,请受着小人一礼。”真人道:“不消得。你若低着头拜我,我也跪着膝还你。只相揖而别就是。”客人遂与真人楫别,感激不尽。客人往南而去,真人望西而行,此且不在话下。
却说符使在空中看见此事,乃连声称羡,说道:“此萨君,必是孔夫子出世,释伽佛重生,不然哪里得这一副好心肝。此人神仙少他的不得。好人!好人!”王恶见这个符使恁般羡他,说道:“明府,明府,我和你只跟他九年,还有三年。这三年你再看一看,看他该死不该死!”
但不知此后王恶跟他何如,且听下面分解。
第九回 李琼琼不守女节 萨真人远绝女色
却说萨真人一日云游至一地,名赛花村。怎么叫故“赛花村”?其村山形古怪,东、西、南、北各有一岭,相似个美人仰卧,俗呼“美人赛花。”村故名其形曰赛花村。其村中女子多淫乱。有一李琼琼嫁与周天荣为妻,天荣有一契兄姓姚名九德,为四川成都府知府。天荣往其任所相访,姚九德一见天荣,此是他乡遇故知,不胜之喜,逐留于任所,二年不曾回来。其妻琼琼在家却交有两个情人。一个是刘娇郎,一个是沈俊郎。这娇郎、俊郎,总觉相好的朋友,且同窗读书,有管鲍分金之雅,效廉蔺刎颈之交。刘娇郎又与周天荣有姑表之亲,叫着李琼琼是个表嫂。
一日,娇郎至天荣家中问表兄在成都去了,还有信回来没有。只见这个李琼琼就出来与姣郎相见,则见他,姿容雅淡,气质温佳,腰似嫩柔柔凝烟杨柳,貌如娇滴滴出水荷花。莫羡着秦弄玉楼头吹萧管,休夸着王昭君马上拨琵琶。娇郎一见,就深深唱一个偌儿,说道:“表嫂嫂拜揖。”那李琼琼连忙回礼,说道:“娇郎叔叔莫怪。”就问道:“娇郎叔叔,你自表兄去后再也不到我家,不知甚么事恼了你?”娇郎道:“岂有此说。只是宗师接临,考期在迩,我们要读些书,因此不曾来得。”
这李琼琼因丈夫去了,不知辜负了几多佳期,一见了这个娇郎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不觉花心动也。这个刘娇郎是个少年子弟,一见了这个琼琼,“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也不觉的春心动也。真个是:
佳人貌美郎君俏,郎才女貌两堪夸。
新柳恋莺莺恋柳,好花迷蝶蝶迷花。
那李琼琼就问道:“刘郎叔叔,今年可娶婶婶么?”娇郎道:“渐愧,渐愧,我婚姻未动,还早哩。”琼琼道:“有这样少年的才郎,哪里愁没有妻子。”娇郎见这个琼琼有怜惜之意,乃问道:“嫂嫂,你表兄去后,亏了你独睡,可不槌床倒枕么?”李琼琼但笑而不言。娇郎又道:“嫂嫂若不弃嫌于我,我今晚特来相陪。”琼琼又笑而不言。
娇郎见琼琼有些意思,乃近前将琼琼搂抱,亲了一个嘴儿。你看他两个,淫兴俱发,如鱼戏水,似凤求鸾,就走进卧房之中,解了纽扣、松了罗带、脱了衣服,兴浓浓做一个握雨携云,好不快活也。云雨罢,娇郎乃告辞而去。李琼琼又约他夜间早来,两意踌蹰,此且不在话下。
却说刘娇郎转到馆中就与沈俊郎讲及此事,说道如此如此,却引得沈俊郎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去了。至黄昏之后,刘娇郎与沈俊郎道:“你今晚一人睡罢,等我去与表嫂歇一晚来。”沈俊郎道:“你只管去。”他口里说便是这般说,心里却使个机关,等娇郎出门时节,他就蹑着脚踪儿同去。去到周家,只见李琼琼正坐在灯光之下,一见了娇郎,两个就搂抱起来,不住声的叫“心肝哩。”沈俊郎乃忽然走将出来:“好嫂叔,好嫂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