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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集》卷三 悟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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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乐惠卷
庚辰

  栾子仁访予于虔,舟遇于新淦。嗟乎!子仁久别之怀,兹亦不足为慰乎?顾兹簿领纷沓之地,虽固道无不在,然非所以从容下上其议时也,子仁归矣。乞骸之疏已数上,行且得报。子仁其候我于梧江之浒,将与子盘桓于云门、若耶间有日也。闻子仁居乡,尝以乡约善其族党,固亦仁者及物之心,然非子仁所汲汲。孔子云:“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然惟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而后行。”子仁其务立参前倚衡之诚乎?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聊以是为子仁别去之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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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佛郎机遗事
庚辰

  见素林公闻宁濠之变,即夜使人范锡为佛郎机铳,并抄火药方,手书勉予竭忠讨贼。时六月毒暑,人多道暍死。公遣两仆裹粮,从间道冒暑昼夜行三千余里以遗予,至则濠已就擒七日。予发书,为之感激涕下。盖濠之擒以七月二十六,距其始事六月十四仅月有十九日耳。世之君子当其任,能不畏难巧避者鲜矣,况已致其事,而能急国患逾其家如公者乎?盖公之忠诚根于天性,故老而弥笃,身退而忧愈深,节愈励。呜呼!是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尝欲列其事于朝,顾非公之心也。为作佛郎机私咏,君子之同声者,将不能已于言耳矣!
  佛郎机,谁所为?截取比干肠,裹以鸱夷皮;苌弘之血衅不足,睢阳之怒恨有遗。老臣忠愤寄所泄,震惊百里贼胆披。徒请尚方剑,空闻鲁阳挥。段公笏板不在兹,佛郎机,谁所为?
  正德戊寅之冬,福建按察佥事周期雍以公事抵赣。时逆濠奸谋日稔,远近汹汹。予思预为之备,而濠党伺觇左右,摇手动足,朝闻暮达;以期雍官异省,当非濠所计及,因屏左右,语之故,遂与定议。期雍归,即阴募骁勇,具械束装,部勒以俟。予檄晨到,而期雍夕发。故当濠之变,外援之兵惟期雍先至,适当见素公书至之日,距濠始事亦仅月有十九日耳。初,予尝使门人冀元亨者因讲学说濠以君臣大义,或格其奸。濠不怿,已而滋怒,遣人阴购害之。冀辞予曰:“濠必反,先生宜早计。”遂遁归。至是闻变,知予必起兵,即日潜行赴难,亦适以是日至。见素公在莆阳、周官、上杭,冀在常德,去南昌各三千余里,乃皆同日而至,事若有不偶然者。辄附录于此,聊以识予之耿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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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寿外母蟠桃图
庚辰

  某之妻之母诸太夫人张,今年寿八十。十二月二十有二日,其设帨辰也。某縻于官守,不能归捧一觞于堂下。幕下之士有郭诩者,因为作《王母蟠桃之图》以献。夫王母蟠桃之说,虽出于仙经异典,未必其事之有无,然今世之人多以之祝愿其所亲爱,固亦古人冈陵松柏之意也。吾从众可乎!遂用之以寄遥祝之私,而诗以歌之云:
  维彼蟠桃,千岁一华;夫人之寿,兹维始葩。维彼蟠桃,千岁一实,夫人之寿,益坚孔硕。维华维实,厥根弥植;维夫人孙子,亦昌衍靡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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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徐汝佩卷
癸未

  壬午之冬,汝佩别予北上,赴南宫试。已而门下士有自京来者,告予以汝佩因南宫策问若阴诋夫子之学者,不对而出,遂浩然东归,行且至矣。予闻之,黯然不乐者久之。士曰:“汝佩斯举,有志之士莫不钦仰歆服,以为自尹彦明之后,至今而始再见者也。夫人离去其骨肉之爱,赍粮束装,走数千里,以赴三日之试,将竭精弊力,惟有司之好是投,以蕲一日之得,希终身之荣,斯人之同情也。而汝佩于此独能不为其所不为,不欲其所不欲,斯非其有见得思义、见危授命之勇,其孰能声音笑貌而为此乎?是心也,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矣。将夫子闻之,跃然而喜,显然而嘉与之也;而顾黯然而不乐也,何居乎?”予曰:“非是之谓也。”士曰:“然则汝佩之为是举也,尚亦有未至欤?岂以佩骨肉之养且旦暮所不给,无亦随时顺应以少苏其贫困也乎?若是,则汝佩之志荒矣。”予曰:“非是之谓也。”士曰:“然则何居乎?”予默然不应,士不得问而退。
  他日,汝佩既归,士往问于汝佩曰:“向吾以子之事问于夫子矣,夫子黯然而不乐,予云云而夫子云云也。子以为奚居?”汝佩曰:“始吾见发策者之阴诋吾夫子之学也,盖怫然而怒,愤然而不平。以为吾夫子之学,则若是其简易广大也;吾夫子之言,则若是其真切著明也;吾夫子之心,则若是其仁恕公普也。夫子悯人心之陷溺,若己之堕于渊壑也,冒天下之非笑诋詈而日惇惇焉,亦岂何求于世乎!而世之人曾不觉其为心,而相嫉娼诋毁之若是,若是而吾尚可与之并立乎?已矣!吾将从夫子而长往于深山穷谷,耳不与之相闻,而目不与之相见,斯已矣。故遂浩然而归。归途无所事事,始复专心致志,沈潜于吾夫子致知之训,心平气和,而良知自发。然后黯然而不乐曰:“嘻吁乎!吾过矣。”士曰:“然则子之为是也,果尚有所不可欤?”汝佩曰:“非是之谓也。吾之为是也,亦未下可;而所以为是者,则有所不可也。吾语子。始吾未见夫子也,则闻夫子之学而亦尝非笑之矣,诋毁之矣。及见夫子,亲闻良知之诲,恍然而大悟醒,油然而生意融,始自痛悔切责。吾不及夫子之门,则几死矣。今虽知之甚深,而未能实诸己也;信之甚笃,而未能孚诸人也。则犹未免于身谤者也,而遽尔责人若是之峻。且彼盖未尝亲承吾夫子之训也,使得亲承焉,又焉知今之非笑诋毁者,异日不如我之痛悔切责乎?不如我之深知而笃信乎?何忘己之困而责人之速也!夫子冒天下之非笑诋毁,而日谆谆然惟恐人之不入于善,而我则反之,其间不能以寸矣。夫子之黯然而不乐也,盖所以爱珊之至而忧珊之深也。虽然,夫子之心,则又广矣大矣,微矣几矣。不睹不闻之中,吾岂能尽以语子也?”
  汝佩见,备以其所以告于士者为问,予颔之而弗答,默然者久之。汝佩悚然若有省也。明日,以此卷入请曰:“昨承夫子不言之教,珊倾耳而听,若震惊百里;粗心浮气,一时俱丧矣。请遂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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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梦槎奇游诗卷
乙酉

  君子之学,求尽吾心焉尔。故其事亲也,求尽吾心之孝,而非以为孝也;事君也,求尽吾心之忠,而非以为忠也。是故夙兴夜寐,非以为勤也;剸繁理剧,非以为能也;嫉邪祛蠹,非以为刚也;规切谏诤,非以为直也;临难死义,非以为节也。吾心有不尽焉,是谓自欺其心;心尽而后,吾之心始自以为快也。惟夫求以自快吾心,故凡富贵贫贱、忧戚患难之来,莫非吾所以致知求快之地。苟富贵贫贱、忧戚患难而莫非吾致知求快之地,则亦宁有所谓富贵贫贱、忧戚患难者足以动其中哉?世之人徒知君子之于富贵贫贱、忧戚患难无人而不自得也,而皆以为独能人之所不可及,不知君子之求以自快其心而已矣。
  林君汝桓之名,吾闻之盖久,然皆以为聪明特达者也,文章气节者也。今年夏,闻君以直言被谪,果信其为文章气节者矣。又逾月,君取道钱塘,则以书来道其相爱念之厚,病不能一往为恨,且惓惓以闻道为急,问学为事。呜呼!君盖知学者也,志于道德者也,宁可专以文章气节称之!已而郡守南君元善示予以《梦槎奇游》卷,盖京师士友赠之南行者。予读之终篇,叹曰:
  君知学者也,志于道德者也,则将以求自快其心者也。则其奔走于郡县之末也,犹其从容于部署之间也;则将地官郎之议国事,未尝以为抗;而徐闻丞之亲民务,未尝以为琐也;则梦槎未尝以为异,而南游未尝以为奇也。君子乐道人之善,则张大而从谀之,是固赠行者之心乎?予亦以病不及与君一面,感君好学之笃,因论君子之所以为学者以为君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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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善最乐文
丁亥

  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然小人之得其欲也,吾亦但见其苦而已耳。“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营营戚戚,忧患终身,心劳而日拙,欲纵恶积,以亡其生,鸟在其为乐也乎?若夫君子之为善,则仰不愧,俯不怍;明无人非,幽无鬼责;优优荡荡,心逸日休;宗族称其孝,乡党称其弟;言而人莫不信,行而人莫不悦。所谓无入而不自得也,亦何乐如之!
  妻弟诸用明积德励善,有可用之才而不求仕。人曰:“子独不乐仕乎?”用明曰:“为善最乐也。”因以四字扁其退居之轩,率二子阶、阳日与乡之俊彦读书讲学于其中。已而二子学日有成,登贤荐秀。乡人啧啧,皆曰:“此亦为善最乐之效矣!”用明笑曰;“为善之乐,大行不加,穷居不损,岂顾于得失荣辱之间而论之?”闻者心服。仆夫治圃,得一镜,以献于用明。刮土而视之,背亦适有“为善最乐”四字。坐客叹异,皆曰:“此用明为善之符,诚若亦不偶然者也。”相与咏其事,而来请于予以书之,用以训其子孙,遂以勖夫乡之后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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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坐私祝
丁亥

  但愿温恭直谅之友来此讲学论道,示以孝友谦和之行;德业相劝,过失相规,以教训我子弟,使毋陷于非僻。不愿狂懆惰慢之徒来此博弈饮酒,长傲饰非,导以骄奢淫荡之事,诱以贪财黩货之谋;冥顽无耻,扇惑鼓动,以益我子弟之不肖。呜呼!由前之说,是谓良士;由后之说,是谓凶人。我子弟苟远良士而近凶人,是谓逆子,戒之戒之!嘉靖丁亥八月,将有两广之行,书此以戒我子弟,并以告夫士友之辱临于斯者,请一览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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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真录之六 外集七

墓志铭 墓表 墓碑传碑 赞箴 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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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直先生墓志
壬戌

  易直先生卒,乡之人相与哀思不已,从而纂述其行以诔之曰:
  呜呼!先生之道,谅易平直。内笃于孝友,外孚于忠实;不戚戚于穷,不欣欣于得。剪彻崖幅,于物无牴;于于施施,率意任真,而亦不干于礼。艺学积行,将施于邦;六举于乡,竟弗一获以死,呜呼伤哉!自先生之没,乡之子弟无所式,为善者无所倚,谈经究道者莫与考论,含章秘迹,林栖而泽遁者,莫与遨游以处。天胡夺吾先生之速耶!先生姓王,名哀,字德章。古者贤士死则有以易其号,今先生没且三年,而独袭其常称,其谓乡人何!盍相与私谥之曰易直。
  于是先生之侄守仁闻而泣曰:“叔父有善,吾子侄弗能纪述,而以辱吾之乡老,亦奚为于子侄?请得志诸墓。”
  呜呼!吾宗江左以来,世不乏贤。自吾祖竹轩府君以上,凡积德累仁者数世,而始发于吾父龙山先生。叔父生而勤修砥砺,能协成吾父之志。人谓相继而兴以昌王氏者,必在叔父;而又竟止于此,天意果安在哉!叔母叶孺人,先叔父十有三年卒,生二子,守礼、守信。继孺人方氏,生一子守恭。叔父之生,以正统己巳十月戊午,得寿四十有九;而以弘治戊午之八月廿三卒。卒之岁,太夫人岑氏方就养于京,泣曰:“须吾归,视其柩。”于是壬戌正月,太夫人自京归,始克以十月甲子葬叔父于邑东穴湖山之阳,南去竹轩府君之墓十武而近,去叶孺人之墓十武而遥。未合葬,盖有所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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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处士墓志铭
癸亥

  处士讳泰,字思易。父刚,祖仲彰,曾祖胜一。世居山阴之钱清。刚戍辽左,娶马氏,生处士。正统甲子,处士生十二年矣,始从其父自辽来归。当是时,陈虽巨族,然已三世外戍,基业凋废殆尽。处士归,与其弟耕于清江之上,数年遂复其故。处士狷介纯笃,处其乡族亲党,无内外少长戚疏,朴直无委曲;又好面折人过,不以毛发假借,不为斩险刻削。故其生也,人争信惮;其死也,莫不哀思之。处士于书史仅涉猎,不专于文;敦典崇礼,务在躬行。郡中名流以百数,皆雕绘藻饰,熻熠以贾声誉;然称隐逸之良,必于处士,皆以为有先太丘之风焉。弘治癸亥正月庚寅以疾卒,年七十二。九月己丑,其子琢卜葬于郡西之回龙山。
  初,处士与同郡罗周、管士弘、朱张弟涎友,以善交称。成化间,涎以岁贡至京。某时为童子,闻涎道处士,心窃慕之。至是归,求其庐,则既死矣。涎侄孙节与予游,以世交之谊为处士请铭。且曰:“先生于处士心与之久矣,即为之铭,亦延陵挂剑之意耶。”予曰:“诺。”明日,与琢以状来请。
  惟陈氏世有显闻。刚之代父戍辽也,甫年十四。主帅壮其为人,召与语,大说,遂留参幙下。累立战功,出奇计。当封赏,辄为当事者沮抑,竟死牖下。处士亦状貌魁岸,幼习边机,论议根核,的然可施于用。性孝友,属其家多难,收养其弟侄之孤,掇拾扶持,不忍舍去,遂终其身。琢亦能诗有行。次子玠、三孙徕、卫、及皆向于学。夫屡抑其进,其后将必有昌者,铭曰:
  嗟惟处士,敦朴厚坚;犹玉在璞,其辉熠然。秉义揭仁,乡之司直。邈矣太丘,其孙孔式。胡溘而逝!其人则亡,德音孔迩。乡人相告,毋或而弛;无宁处士,愧其孙子。回龙之冈,其郁有苍;毋尔刍伐,处士所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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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乐同知尹公墓志铭
癸亥

  尹自春秋为著姓,降及汉、唐,代不乏贤;至宋而太常博士源、中书舍人洙及其孙徠,皆以道学为世名儒。其后有为点检者,自洛徒越之山阴;迨公七世矣。公父达,祖性中,曾祖齐贤,皆有闻于乡。公生十八年,选为郡庠弟子,以诗学知名。远近从之游者数十,往往取高第,跻显级;而公乃七试有司不偶。天顺年,诏求遗才可经济大用者,于是有司以公应诏;而公亦适当贡,遂卒业大学。成化某甲子,授广西南宁通判。时郡中久苦瑶患,方议发兵,人情汹汹。公至,请守得缓旬日,稍图之。乃单骑入瑶峒,呼酋长与语。诸酋仓卒不暇集谋,相与就公问所由来。公曰:“斯行为尔曹乞生,无他疑也。”因为具陈祸福,言辩爽慨。诸酋感动,顾谓其党曰:“何如?”皆曰:“愿从使君言。”遂相率罗拜,定约而出。寻督诸军讨木头等峒,皆捷。大臣交章荐公可大用。庚子,擢同知平乐府事。平乐地皆崭山互壑,瑶凭险出没深翳,非时剽掠,居民如处阱中,动虑机触,不敢轻往来,农末俱废。闻公至,喜曰:“南宁尹使君来,吾无恐耳已。”居月余,公从土著间行岩谷,尽得其形势。纵火悉焚林薄,瑶失藉,溃散。公因尽筑城堡,要害据守。瑶来无所匿,从高巅远觇,叹息踟蹰而去。盖自是平乐遂为安土。居三年,屡以老请,辄为民所留。弘治改元,以庆贺赴京师,力求致仕以归。家居十四年,乃卒,得寿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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