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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大唐双龙传》精校版

   就在如斯景致里,池心方亭四角各挂三盏彩灯,亭旁临池平台处铺满厚软的纯白地毡数十张,合成一张大地毡,把冷硬的砖石平台化为舒适且可供坐卧的处所,地毡上摆于巨型蒲团,可枕可倚,使人感到一旦卧下,会长睡下去不愿起来。
  十多名素衣高丽美女,或坐或卧,或轻弄乐器,或低声吟唱,把湖心的奇异天地,点缀得色生香,倍添月夜秘不可测的气氛。
  亭内圆石桌上放置一个大铜炉,沉香木烟由炉内腾升,徐徐飘散,为亭台蒙上轻纱薄雾,香气四逸。
  但吸引四人注意力的却是正挨枕面坐,长发披肩的白衣男子,正仰望星空,虽因背着他们而见不到他容颜,众人仍可从他不动若磐石的姿态,感到他对夜空的深情专注。
  “弈剑大师”傅采林!
  傅君瑜脚不停,领他们直抵池心平台,在厚软白地毡外,止步道:“师尊在上,寇仲,徐子陵,跋锋寒,侯希白求见。”
  傅采林像听不到傅君瑜的说话,全无反应,傅君瑜亦沉默不语。
  四人交换个眼色,同感傅采林的架子比帝皇还要大。
  不过众女以高丽话随着乐鼓声和唱的小调确是迷人,多等片刻绝不会气闷。
  久违的傅君嫱倚枕横卧在傅采林右侧,为众女中为接近傅采林者,可见极得傅采林的溺爱。而诸女中亦以她颜容最是秀丽,只傅君瑜堪与比拟。令四人又好气又好笑的是她连眼尾也不往他们瞧上一眼,摆出不瞅不睬的神态。
  傅采林即使背着他们半坐半卧,无法得睹他的体型,仍能予人异乎寻常的感觉。在他左右两旁放着两个花瓶,插满不知名的红花,使他整个人像弥漫着山野早春的气息。纵使半卧地毡上,仍可见他骨架极大,然而没有丝毫臃肿的情态,更令身上的白衣具有不凡的威严气度,使人不敢生出轻忽之心。
  由傅采林到众女,人人赤足,一派闲适自在,自由写意。
  歌乐终罢,余韵仍萦绕平台上的星空不散。
  傅采林依然凝望夜空,忽然道:“生命何物,谁能答我?”他沉厚的声音像长风般绵绵送入各人耳鼓内。
  寇仲等大感愕然,不知傅采林在问何人?应否由他们回答?更头痛的是这应属连大罗金仙下凡也难提供答案的问题。
  包括傅君嫱在内,十道明亮的眼神齐往他们投来,不用说傅采林正在等待他们其中之一作答。
  侯希白洒然一笑,排众而出,来到摆满白鞋子的地毡边沿外,欣然道:“生命真正是甚么?恐怕要你老人家亲自指点。对我来说,生命就像藏在泥土内的种子和根茎,绽放在外的花叶纵有荣枯,地下的生机却永远长存。”【校者按:晕,小白说的什么意思呢?】
  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均心中叫绝,侯希白这小子肚内的文墨确远胜他们,亏他想得出这不是答案的答案。
  傅采林淡淡道:“说话者何人?”
  侯希白恭敬道:“小子侯希白,是个仰慕大师的穷酸。”
  寇仲等心中好笑,若侯希白这一画千金者算是穷酸,天下还有富贵的读书人吗?
  傅采林平静的道:“坐!不用拘礼!”
  侯希白见自己立下大功,得意地朝他们打个眼色,寇仲三人亦喜能顺利过关,到前面去看看傅采林究竟是何模样。
  正要集体脱鞋,傅君瑜低叱道:“只是侯希白。”
  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均愕然以对,终明白过关的只是侯希白,而非他们。
  傅君瑜朝似被人点中穴道动弹不得的侯希白微嗔道:“还不脱靴找座位?”
  侯希白无奈向三人苦笑,呆立不动,显出进退与共的义气。
  傅采林又道:“生命何物?”
  寇仲,徐子陵两人你眼望我眼,心中叫苦。
  跋锋寒却是双目精芒大盛,右手握上偷天剑柄。
  【卷六十一 第一章 生命何物】
  卷六十一 第一章 生命何物
  寇仲和徐子陵见跋锋寒的手握上剑柄,大吃一惊,两双眼睛同时射出请求他高抬贵手、暂忍一时之气的神色。
  傅君瑜更是秀眉紧蹙,双眸含煞。
  跋锋寒苦笑摇头,手离偷天剑柄,沉声道:“我跋锋寒认为不论任何人,包括傅大师在内,对生命根本没法做出超然或终极的判断。我们既不知生命从何而起,更不知生命的结果是甚么。否则我们会是无所不知的神仙。”
  傅采林发出一声叹息,平静的道:“说得坦白,坐!”
  四人交换个眼色,始明白傅采林非是希冀得到准确的答案,只是借此称称他们的斤两,看有否入座的资格。
  寇仲轻推徐子陵一记,着他先说话,暗示自己仍需时间思索。
  徐子陵收摄心神,凝神沉思片刻,轻轻道:“对我来说,生命虽是没有人能解开的谜,却非是无迹可寻;线索隐藏于每一个人的自身,却因生死间无法逾越的鸿沟而终断。此正为佛道两门中人努力追寻的方向和目标,只有悟透自身存在的秘密,生命之谜才有机会被解开。”【校者按:陵少的意思是发掘自身潜能,至乎成仙成佛么?对以前的他而言,或许生命就是解谜的趣味所在。幸好现在有了青璇】
  傅采林道:“说话的是否徐子陵?”
  徐子陵心中浮现师妃暄的玉容,想象从她仙心可提供的答案,闻言恭敬道:“正是晚辈!”
  傅采林柔声道:“答得不错,难怪君婥看得入眼,坐!”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心中泛起希望,因为傅采林对他们并不如猜想中那么差。
  寇仲心中暗叫他奶奶的熊,然后豁出去的道:“小子的答话肯定及不上子陵,唉!我怎么说才好?因为这是我不愿费神甚或害怕去思索的问题。生命稍瞬即逝,又是如此漫长;如此不足,却又可以非常完满。我常希望生命只是一场大梦,梦醒后尚有其他,而非是绝对的黑暗和虚无!那是在我小脑袋内转转也教人不寒而栗的可怕念头。”
  傅采林默然片晌,最后道:“若无所感,岂有这番说话,坐!”
  傅君瑜低声吩咐道:“脱靴后随便找个位子坐下,不用拘礼,舒适便成。”
  跋锋寒苦笑摇头,见三人乖乖听话,无奈下只好遵从。
  寇仲第一个踏上白地毡,目光先往位于傅采林右下首倚枕半卧、尽展娇态的傅君嫱投去。傅君嫱立知不妙,杏目圆瞪,露出强烈的抗议神色时,寇仲笑嘻嘻来到她旁,竟就那么只隔两、三尺的躺下去,与她共享同一个大蒲团,还叫道:“嫱姨你好!”
  他不理傅君嫱气得半死的动人表情,改向名列天下三大宗师之一的“弈剑大师”傅采林投去,立时看呆眼。
  徐子陵来到他身旁盘膝坐下,侯希白在斜对面找到一组软枕,跋锋寒举步移至离傅采林最远的一端,最后一个入位,目光先后往傅采林投去,也像寇仲般为之愕然。
  看傅采林魁伟完美的背影,听他充满奇异魅力并能使人甘心遵从的动听声音,配上众高丽美女的花容娇态,四人都是联想到他有一张英伟至没有任何瑕疵的脸孔,事实却刚好相反,傅采林拥有一副绝称不上俊美、且是古怪而丑陋的长相。【校者按:如此强烈的反差,不由让人想起浪翻云】
  他有一张窄长得异乎常人的脸孔,上面的五官无一不是任何人不希望拥有的缺点,更像全挤往一堆似的,令他额头显得特别高,下颔修长外兜得有点儿累赘,弯曲起折的鼻梁却不合乎比例的高耸巨大,令他的双目和嘴巴相形下更显细小,幸好有一头长披两肩的乌黑头发,调和了宽肩和窄面的不协调,否则会更增别扭怪异。
  此时他闭上双目,似在聆听只有他法耳能闻得天地间某种仙韵妙籁。
  池心平台上鸦雀无声,凌烟池波纹荡漾,微风拂过沿岸园林楼阁围起的广括空间,面对如此奇特的一个人和深具异国风情的各个高丽美人儿,四人早忘掉这不但是唐宫深处,更是主宰着现时天下形势且是战云密布,形势凶险的长安城。
  傅采林仍没有张开深凹下去、眼皮搭拉的细长双目,悠然道:“你们喜欢沉香的香气吗?”
  侯希白回过神来,点头道:“我一向喜欢这香料。”
  傅采林浅叹一口气道:“沉香的香料来自沉香木中,木质沉重,颜色深暗,且有病害的部分,因饱含树脂,故香气馥郁。这种由病态形成的芳香木质可呈人形或兽形之状,最罕贵的是作仙人形的黑沉香。”
  四人均听得心有所感,傅采林有着绝不完美、近乎病态的长相,偏是这张脸孔的拥有者却创出完美的弈剑术,事事追求完美。
  侯希白吟唱道:“袅袅沉水烟,乌啼夜阑景。曲沼芙蓉波,腰围白玉冷。”【校者按:唐“诗鬼”李贺的《贵公子夜阑曲》】
  歌声在夜空下回旋缠荡,绕月不去。
  不但众女听得神往,傅采林亦动容道:“唱得好!”终于张目往侯希白瞧来。
  四人又看呆了眼。
  原本因翕聚而显得局促和比例不当的五官,竟一下子像蜷曲的人舒展四肢变成昂藏汉子般,整张脸孔立时脱胎换骨般化成极具性格的形相,虽然鼻仍是那个鼻,嘴仍是那张嘴,眼仍是细而长,额过高,颔较兜,可是此时凑合起来后再不难看,令人感到极美和极丑间的界线不但可以含糊,更可以逾越。而造成如此效果的最大功臣,肯定是眼眶内灵动如神的一双眸珠,有如夜空上最明亮的星儿,嵌进恰如其份的长眼内,天衣无缝。
  傅采林像适于此时活过来般,目光落在与傅君嫱只是一枕之隔的寇仲脸上,淡淡道:“我欢喜沉香,非只是因它的香气,而是它令我联想到大地上生命最大的恩赐,少帅可愿一猜吗?线索就在沉香两字上。”
  徐子陵心中涌起孺慕之情,不但因傅采林是傅君婥的师尊,更因傅采林双目内闪动着那永恒深邃对生命无限恋栈的神采。自出道以来,他还是首次遇上如此的一个人物。
  寇仲却心叫不妙,傅采林原来是这么爱玩问答游戏的,不过总好过动刀动枪,问题是在不知答不出或答错的后果,会否是被逐离场,忙道:“大师千万勿要叫我作少帅,若论关系……嘿!”见到对面坐在侯希白不远处的傅君瑜狠狠往他盯来,及时改口道:“我只是后进小辈,叫我小仲便成。哈!沉香沉香,我联想到甚么东西呢?”
  目光投往身旁的傅君嫱,灵机一触哈哈笑道:“当然是像嫱姨般的美人儿哩!人说女儿香嘛!”
  傅君嫱鼓腮怒道:“你再敢唤一声嫱姨,我就斩掉你的臭头,看你以后如何多嘴?”
  寇仲嬉皮笑脸道:“嫱大姐息怒。”
  再往侯希白望去,见他露出嘉许神色,信心倍增,向正南而坐的傅采林恭敬道:“小子这答案对吗?”
  傅采林似全不介意傅君嫱和寇仲间的争闹,平静地微笑道:“任何问题均可以有不同答案,少帅的答案直接得令我感到欣悦,美丽的女子肯定是上天对人的恩赐。”
  转向寇仲左下方的徐子陵道:“你又从沉香联想到何物?”
  徐子陵还以为问答告终,正思索三大宗师的分别,如宁道奇的恬淡无为,毕玄崇尚武力和战争,那傅采林肯定是对生命的追求、体会和好奇。
  闻言一愕后,沉默片刻,一个意念浮现脑际,答道:“若要沉香,须有水才成,大师指的是否水?”
  傅采林出乎四人所料的双目射出沉痛神色,仰望夜空,以充满伤情的语调道:“你两人均是天资卓越之辈,令我几可重现当年君婥遇到你们时的情景。”
  傅君嫱娇嗔道:“师尊!”一副撒娇不依的女儿家动人神态。
  寇仲和徐子陵给傅采林勾起心事,顿感神伤魂断,说不出话来,更无暇计较傅君嫱的不悦。
  傅采林亦像听不到傅君嫱不满的表示,缓缓道:“水是活命的泉源,生命的根本,是能令人毫无保留赞美的神迹。若水是因,花便是果。像我身旁的金达莱,在早春的山野,最先开花的是它,有如美丽的大自然里朵朵红云,美女正是最灿烂的花朵。白日是属于火的,晚夜是水的天地。沉香因超过水的比重,置水则沉,故名沉香,若没有水,何来沉香。”
  侯希白仰首深吸一口香气,心神皆醉的道:“不论香气与名字,均是那么动人,素烟思爇降真香,好名字!好名字!”【校者按:‘素烟思爇降真香’,出自唐代曹唐的《送刘尊师祗诏阙庭》诗之三。爇,音弱,烧意】
  连跋锋寒也大感得侯希白及时随来之幸,因为四人中,以侯希白的性情最接近傅采林,宛是同一类人,而他自己则截然相反。
  傅采林往侯希白瞧去,双目回复神秘莫测的灵动,微一点头,朝居于另一端地毡边缘,背靠平台石栏,与他遥相面对,目不邪视的跋锋寒道:“自知尔等来长安一事后,君嫱在我这一边耳朵说一套,君瑜在我另一边耳朵说另一套。两姐妹还为此不瞅不睬,水火不容,可见这世界因异而生争,生而为人势难避免,跋锋寒对此有何看法?”
  寇仲和徐子陵知傅君瑜为他们说尽好话,感激的眼光往她投去,傅君瑜却是木无表情,垂首不语。
  侯希白则在饱餐秀色,众高丽美女人人神态恬静,似是非常享受今夜的气氛和对话,只不知她们中有多少人听懂汉语?
  跋锋寒双目精光闪闪,迎上傅采林慑人之极的眼神,从容笑道:“正如大师所言,日是火,夜是水,日夜水火的对立,正是天地万物推移的动力。作为一个人,其个体是有局限性的。但正因我们的有限,才让我们感受到无限;有对生的体会,才有对死亡的恐惧和认知。个人是有限,扩张却可以是无限。此为跋锋寒一偏之见,请大师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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