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和建成均有杀他寇仲之意,是全无疑问。但因两方想法上的分异,故手段不同。只要他能令李渊感到需要他的合作,李渊该不会蠢得在颉利大军来前铲除他;另一方面,他会尽量刺激建成,迫他动手。
这是个危险的游戏,他必须抛开一切,全情投入,至乎忘掉尚秀芳,不受男女私情影响大局,好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马车进入横贯广场。
蹄声骤起,一骑从东宫方向疾驰而至,寇仲三人讶然看去,来的竟是“影子剑客”杨虚彦。
寇仲掀帘笑道:“杨兄别来无恙!”
杨虚彦以微笑回报,道:“虚彦因事未能参加欢迎少帅驾临的盛典,故特来向少帅问安请罪。”策骑直抵车窗旁,与他们的马车并排往皇城推进,又同徐子陵和跋锋寒打招呼,外人还以为他们是故友重逢。
寇仲细察他神态气息,晓得他融会不死印法和《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奇异功法又有突破进境,说不定已能弥补以前初学的不足和破绽。欣然道:“杨兄确不负影子刺客之名,神出鬼没的,像今趟小弟便从没想过你会在光天化日下,出没于大广场上。哈!”
听到寇仲对杨虚彦极尽冷嘲热讽的说话,徐子陵和跋锋寒心中好笑,静待杨虚彦反应。
杨虚彦双目厉芒一闪,别头盯着寇仲,挂上淡淡有点高深莫测的笑意,油然道:“少帅说话真风趣,现今形势有异,否则少帅也没有与虚彦在此闲聊的心情。虚彦此来只是要和三位打个招呼,但愿三位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寇仲哈哈笑道:“杨兄还招哩!语中带刺,像你的影子剑那么厉害。坦白说,目前小弟最渴望的,是能与虚彦兄好好玩一场,看看杨兄是否有足够的长进。”
杨虚彦毫不在乎的耸肩道:“彼此彼此,只要少帅有这个心,必可天从人愿。”
人马此时驶进皇城,沿天街朝朱雀大门驰去,沿途守卫在马车经过时均举兵器致敬。
跋锋寒冷哼一声,却没发言。
寇仲哑然失笑道:“难得杨兄心意相同,唉!坦白说,我们虽曾多次交手,你想我死,我不想你活的没完没了。但小弟从来摸不清楚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例如除了像荣姣姣那种女人外尚有甚么爱好?心中有甚么想法?因何变得这般狠辣无情,不择手段?想想也令人好奇心大起,杨兄可否指点一二。”
杨虚彦面色暗沉下来,低声道:“因为少帅并非虚彦,没有虚彦的遭遇经历和感受。少帅有少帅的生存之道,虚彦有自己的一套。像我也不了解少帅凭甚么敢到长安来,又为甚么有信心能活着回去?”
寇仲微笑道:“这就叫各师各法。说起活命之道,杨兄有否想过令师的问题?当你老哥失去利用价值时,他肯放过你吗?”
杨虚彦淡淡道:“这方面无劳少帅为虚彦担心,虚彦今趟来是代太子传话,看少帅可否抽空与太子殿下私下碰面?”
寇仲笑道:“原来杨兄是奉命来作试探,不过太子殿下似乎派错人选。请恕小弟直话直说,我今趟来见的是你们皇上,对太子连敷衍的兴趣亦欠奉,烦请如实告诉太子。”
杨虚彦长笑道:“少帅是白白错失机会。希望少帅回去后好好三思,若想法有变,太子仍是那么欢迎你。”策马掉头而去。
车队开出承天门,转左进入车水马龙、热闹升平的大街,仿似由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不同的世界。
寇仲叹道:“这小子算是甚么意思,做说客怎会这般说话?”
跋锋寒沉声道:“他在恐吓,好试探我们的反应。”
寇仲伸个懒腰道:“杨小子是子陵的,烈瑕是老跋的,盖苏文好应由我招呼。这叫公平分赃,大家该没有争拗。”
※※※
马车来到兴庆宫入口大门,三人才晓得兴庆宫是怎样一个处所,更明白李渊因何有这样的好安排。
兴庆宫占地之广等若东市,虽及不上太极宫的规模,却绝不在建成的东宫或李世民的掖庭宫之下,但建筑物的数目却远及不上东宫或掖庭宫,皆因龙口渠由东北流入,至西南角形成占据宫内达四分一的大湖,清明渠再出大湖西南端流出宫外。沿湖树木苍苍,仿似把郊野移植到宫内,难怪李渊有山林之胜的赞语。
兴庆宫东面紧靠外城墙,只隔一条供军队来往的驰道,却没有开门。北墙开三门、西南各开二门,主门兴庆门位于西墙正中。各门均是守卫森严。
三人想到的是只要李渊一声令下,把各门封锁,派人重重围困,他们惟有凭真本领始有生离机会。
东市位于兴庆宫西南方,成对角之势,一街之隔。
马车开进兴庆门,在轰立前方的兴庆殿前停下,随行禁卫打开车门,恭请三人下车。
迎接他们的赫然是李神通和李南天两大唐室有斤两的人马,见到李神通,寇仲等登时放下一半心事,暗忖凶中藏吉,算不幸中的万幸。
李渊此着确是妙绝,令他们一举一动全在监视下,偏又不能抗议,还要感谢李渊“侍候周到”。
三人环目一扫,远近林木间亭台傲立,枝叶掩映里殿堂幢幢,曲廊幽径,无可否认是繁嚣的市井内避世的静地。阳光下从西南延展过中央的大湖闪闪生辉,碧波荡漾,更令人精神一振,洗涤尘俗。
一番客气话后,寇仲问道:“这个湖定有个漂亮的名。”
李南天答道:“此湖名龙池,兴庆宫正是因此池而筑,是天然的湖泊,没有它,当不会于此大兴土木。”
李神通接口道:“此宫为我和皇叔托身之所,皇叔居于宫东北的新射殿,我的蜗居是中央靠湖的南熏殿。不过若论景色,当以宫东的沉香亭和西南的花萼楼为最。花萼楼更为皇兄避暑之所,现在则为少帅行宫。皇兄吩咐下来,着我们禀告少帅,花萼楼就是少帅在长安的家,行动出入悉随少帅心意。”【校者按:李神通口中的皇叔是何许人也?】
李南天接下去道:“少帅的亲随被安排进驻花萼楼。花萼楼高三层,顶楼居高临下,可把宫内宫外美景尽收眼底。”
寇仲哈哈笑道:“原来皇宫外尚有这么好的地方,我急不可待要好好享用一番啦!”
【卷六十 第三章 花萼双辉】
卷六十 第三章 花萼双辉
“花萼楼前春正浓,濛濛柳絮舞晴空。”【校者按:出自唐无名氏的《宫词》】
花萼楼全名花萼双辉楼,位于宫内西南角,滨龙池而筑,以三层楼为中心,走廊连接起其他两组建筑,辉北和辉南两院。
李神通和李南天尽地主之谊,藉着领他们到花萼楼的机会,顺道带他们沿岸游池。
兴庆宫与太极宫不同处,是因龙池的存在致建筑不拘一格,大型建筑多置于宫北,南部是以龙池为中心的园林区,此池广及数十顷,呈椭圆形,植有荷花、菱角和各种水藻。鱼儿联群结队畅游水内,生意盎然。
沉香亭位于龙池东端,以沉香木作建材,四周遍种牡丹,品种繁多,坐在亭内就像置身牡丹花的汪洋中。
抵达花萼楼时,王玄恕率飞云卫在主楼前结队欢迎,王玄恕出身显赫之家,熟悉宫廷礼节,行止合度。
李神通欣然道:“花复萼、萼复花,花萼辉映。这就是少帅在长安的行宫,宫内人等奉有严令,不准踏进楼殿范围半步。少帅出入可采最接近的金明门,出门后左转是光明大街和东市,非常方便。金明门旁设有马廊,只要少帅吩咐,有回维度马和马车供少帅代步。”
李南天补充道:“为少帅举行的廷宴今晚戌时初在太极殿举行,秦王会亲来迎接少帅入宫赴宴。”
两人去后,寇仲笑道:“原来当大唐国宾是这么威风的。”
跋锋寒露出自见傅君瑜以来的首丝笑意,淡淡道:“这叫国君之礼,李渊是北君,你则是跨长江而来的南君。”目光扫过一众昂首挺胸的飞云卫,道:“让我来考较他们的功夫,顺道指点他们两手如何?”
众飞云卫闻言无不脸露雀跃喜色。
寇仲知他是想借舒展筋骨,以泄心头伤痛,笑道:“欢迎还来不及,怎敢反对?让我们把南院花园变作校场,玩他娘的几手。”
※※※
兵器交触声不绝如缕。
跋锋寒赤着上身,在林木环绕的南院草地上跟众飞云卫交手切磋。
寇仲来到坐在花萼楼南门石阶间观战的徐子陵旁坐下,道:“幸好有李神通作联络,否则我们将要中断和宋二哥与雷九指的连系,我们的兄弟已陆续抵达,进驻城外由黄河帮老大陶光祖安排的秘巢,麻常亦于昨夜抵达,据他说一切进行顺利,只要有十来天时间,可以起事。”
徐子陵皱眉道:“城外的驻军情况如何?”
寇仲捧头道:“这是个令人头痛的难题,在城北禁苑现驻有一支兵力达万五人的军队,可迅速支援玄武门和唐宫。以前我们还有个如意算盘,就是在汉中结集军队,佯装由蜀入关以抽空长安兵力,现在此计当然行不通,难道我们一边在长安与李渊谈情说爱,另一边却跟他作刀光剑影的交锋?一天未能寻出应付这支军队的方法,只要李渊在太极宫的烟火台燃起烽火,此军来援,我们定要遭殃,绝无幸免。”
徐子陵道:“此军由何人率领?”
寇仲道:“此人叫唐俭,是追随李渊多年的心腹大将,即使李神通亦没说服他的把握。”【校者按:唐俭,凌烟阁24功臣之一。按说史上为天策府长史】
徐子陵皱眉苦思时,王玄恕神色凝重的来报,低声道:“长林军可达志将军求见,他坚持在花萼楼门外等候少帅。”
寇徐两人心中打个突兀,始明白王玄恕因何有此神色,若可达志是探老朋友而来,当然不会这么拒绝入楼半步。
寇仲按着正要站起来的徐子陵,道:“让我单独去见他,纵使闹翻,你也可以有机会补救。”
徐子陵露出苦涩的笑意,两人心中明白,前路会愈来愈难走。
※※※
可达志昂然立在花萼楼外广场,不眨眼地盯着朝他走来的寇仲,神情严肃冷酷,当寇仲抵达他身前,可达志冷然道:“你们为甚么要到长安来?”
寇仲有点怕面对他迫人的眼光,移前两步,来到他右侧,两人面颊相距不到一尺,目光却背道而驰,投往相反方向,叹道:“但愿我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唉!你的大汗颉利正在北疆集结大军,入侵是旦夕间的事,我寇仲焉能坐视?”
可达志沉声道:“为何不能坐视?更可坐享其成,今趟我军非是冲着少帅你而来,而少帅偏要插手。少帅可知你正做出最愚蠢和毫无疑问是自我毁灭的行为?”
寇仲心中暗叹,可达志之有这种想法,皆因出身背境上的差异,在大草原上,数千年来部落各自为战,弱肉强食、毁灭和并吞不断进行。对可达志来说,李唐等若一个强大的部落,而寇仲则是另一部落的领袖,寇仲替李唐出头,是他硬管另两个部落间斗争的闲事。这种源于大草原的思想在可达志脑袋内是根深蒂固,任他怎么说也没法解释清楚。
可达志续道:“你现在尚有一个机会,是立即滚离长安,当我们进攻李唐,你则挥军洛阳,瓜分李渊的天下,到时我们是战是和,再由出双方决定。”
寇仲摇头苦笑道:“兄弟!请恕我不能从命。”
可达志旋风般转向寇仲,探手用力抓着他肩头,便把他扭得面面相对,双目射出厉芒,怒道:“你的脑袋是否石头造的?怎可如此冥顽不灵?你可知自己正做着最不智的傻事?在长安你们是全没有机会的。不但我们要除你而后快,傅采林和盖苏文亦一心置你寇仲于死地,李渊和建成更对你们不安好心。任你寇仲三头六臂,眼前所有人能看到的是你在自取灭亡。他以为李世民能护着你吗?若这么想便是大蠢材!李世民自身难保,在李渊支持下,李世民肉在砧板上,任由建成宰割。敌我之势实在太悬殊,看在你还念我是兄弟份上,立即给我可达志滚回梁都去。”
寇仲颓然道:“我真的办不到,有违达志一番好意。”
可达志放开抓得寇仲痛入心脾的双手,后退三步,双目杀机剧盛,厉叱道:“好!由今天开始,我们再不是兄弟。”
寇仲叹道:“你怎么说也没用,是兄弟的永远是兄弟。他娘的!为甚么不同的民族不能和平共存,大草原是你们的,任你们快意纵横,你们因何要把中土变成另一个可供任意践踏的大草原。我们各自发展出不同的文化体系,任何一方对另一方的入侵只会做成大灾祸。我寇仲可拍胸口担保,当中土一统后,我们再不会犯杨广的错误,做兄弟怎都比做死敌有趣得多,对吗?”
可达志沉声道:“这只是少帅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历史早告诉我们此路不通。自远古开始,征服中土成为草原上每一位战士心中最高的盼望,此为眼前没有人能改变的现实。中土的强大,就是我们的灾祸,自有历史以来便是如此,并不会因你寇仲而改变。亦由于草原上每一个民族每一位战士均明白此点道理,所以大草原的力量才会在大汗的领导下集结。包括你寇仲在内,谁也不能影响我们间的盟约。识相的就滚离长安,我们的军事行动非是针对你少帅军而来的。”
寇仲改以突厥话道:“烈瑕小子的事你还管不管?”
可达志显然被他的突厥话勾起回忆和曾并肩作战的兄弟之情,眼内的厉芒融化少许,微一错愕,好半晌苦笑道:“有甚么好理的?秀芳大家心中的人既非我可达志,更非烈瑕,而是你寇少帅,这是她亲口向我透露的。”
寇仲一呆道:“竟有此事?”
可达志道:“我不想再提起这些对我已成过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