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好立收,寇仲从容道:“寇仲今天在这里向阀主请安问好,为的非是个人得失荣辱,而是我华夏的盛衰,请阀主明察。”
李渊微笑道:“少帅是怎样一个人,不论敌人或朋友,均是心中有数。少帅远道而来,李渊自要尽地主之谊。有请少帅起驾,我们入宫后再把酒言欢,尽量增加双方的了解,缩窄你我的分歧,何愁大事不成?”
寇仲忙道:“阀主若不介意,寇仲想先去拜会师公,以示对他老人家的尊重,然后和阀主把酒谈心,商量大计如何?”
李渊一呆道:“师公?”
寇仲趋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我的师公就是傅采林傅大师,请阀主通容。”
李渊失笑道:“是我糊涂!少帅乃我大唐贵客,自然一切悉随尊意。李渊安排好少帅停驾太极宫的春临轩,今晚为少帅洗尘时再和少帅欢聚详谈。”
寇仲把声音更压低少许,近乎耳语的道:“小子狂野惯了,可否在宫外另找地方,方便我们逛街观光,让我们能行动自由。”
李渊开始认识到寇仲不守成规的一面,拿他没法的道:“城东春明门附近的兴庆宫有园林之胜,少帅意下如何?”
寇仲探出双手,欣然笑道:“阀主确是善解人意的好主人,预祝我们两军合作成功。”
李渊伸手和他紧紧相握,夹岸以万计的群众遥见两人对答不休,正一头雾水,蓦见两人四手相握示好,登时爆起震耳欲聋、高呼万岁的喝彩声,摇撼着长安城的西北角。
鼓乐声同时响起,接待的仪式告一段落。
※※※
李渊以开蓬马车,亲送寇仲等人回宫,沿途接受夹道观众发自真心的欢呼。王玄恕和三十名飞云卫,另有专人侍候,领往兴庆宫去,好打点安排,让寇仲等入住。
庞大的车马队从朱雀门入宫,沿天街经横贯广场,入承天门后,李渊本要陪三人往见傅采林,却为寇仲婉拒,改由韦公公负起引路招呼三人的重任。
李渊、世民、建成、元吉等各自回宫,一众大臣相继散去,韦公公亲自领路往傅采林寄身位于太极宫东北的凌烟阁去。
宫内守卫明显加强,当抵达凌烟阁院墙入口处,随行的十多名禁卫止步门外,没有随同进入凌烟阁的范围。
韦公公神态亲切友善的解释道:“我们是依傅大师的意思,阁内不设任何守卫。”
跋锋寒顺口问道:“毕玄是否在宫内?”
韦公公双目闪过嘲弄之色,像在说跋锋寒不自量身份,旋又敛去,堆起虚伪的笑容,点头道:“毕大师法驾所在处是太极宫西北角陶池南岸的临池轩,景色不在凌烟阁之下,以示皇上对两位大师的敬意。”
跋锋寒精神大振,哈哈笑道:“毕玄啊!我们又碰头哩!”
寇仲毫不客气问道:“香玉山那混帐小子有否随赵德言那家伙一道来?”
韦公公为之一呆,垂首道:“这方面小人并不清楚。”
三人当然晓得他在装蒜,而韦公公最独到处正是真人不露相,以绝顶高手的身份装扮奴才,事实上他至少是与尤婆子、宇文伤同级数的可怕高手。
韦公公显是不愿与他们磨蹭下去,躬身道:“少帅请!”
寇仲领头跨步,凌烟阁美景尽收眼底。
凌烟阁是筑于人工湖岸的殿阁楼台组群,仿似栖于烟波之上,水色苍碧,林木婆娑间,一道长达数丈的长桥跨烟池引出的支流而建,接通沿岸的走廊亭台,直抵凌烟主建筑的大门。台榭水光,辉映成趣,景色极美。
四人来至桥头,忽然一人踏桥而至,隔远招呼道:“这不是有缘千里能相会吗?愚蒙正在思念三位,竟就这么与三位碰个正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赫然是狭路相逢的回纥高手,大明尊教的余孽——烈瑕!只见他精神抖撤,一副故友相逢,没有半点芥蒂,似明知在现今的情况,三人拿他没法的可恨样儿,令人气结。
寇仲见他大模大样迎来,想起尚秀芳与他的关系,立即心头火发,但脸上仍挂着笑容,漫不经意的道:“烈兄仍没给人宰掉吗?可喜可贺。”
烈瑕直抵三人身前,露出他招牌式的奸狡笑容,道:“托少帅鸿福,在下到今天仍是活得健康快乐。唤!秀芳大家还以为少帅到长安后必忙得晕头转向,要到今晚廷宴才有机会亲睹少帅风采,少帅现在进去见秀芳大家,肯定可予她意外惊喜。”
以徐子陵的淡薄无争,仍忍不住心中暗骂烈瑕,他故意提起尚秀芳,摆明要刺激寇仲,暗示他与尚秀芳的亲密关系。忍不住插口道:“令教主恶贯满盈,若非烈兄早走一步,当可见到他畏罪自尽的结局。”
寇仲和跋锋寒暗感快意,心忖徐子陵这番话还不命中烈瑕的要害。
跟在后面的韦公公听得满腹茫然,他只知道三人积怨极深,难以善罢。
岂知烈瑕趋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不瞒三位大哥,事实上我正为此感激得要命,在下是早有脱教之心,只是苦无善法。现在大明教云散烟消!以往小弟有甚么行差踏错,请三位大哥多多见谅,容我一切从新开始。”
三人听得面面相觑,因亏他说得出口如此这般的一番话来。
跋锋寒双目精芒一闪,冷哼道:“无耻!”
烈瑕一呆,苦笑道:“跋兄要这么看在下,在下也没有办法,在下佳人有约,请哩!”就那么从三人间穿越而去,经过韦公公旁且特意大声请安,故意耍弄三人。
跋锋寒收回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淡淡道:“这小子在找死,他是我的!”
寇仲搭上他膊头笑道:“悉随你老哥心意,做兄弟的怎会反对!来吧!师公怕等得不耐烦哩!”
四人踏上桥头,往凌烟阁大门举步。
【卷六十 第二章 以夜为日】
卷六十 第二章 以夜为日
午后的阳光下,凌烟阁的建筑组群没有传出半点人声,静悄悄至异乎寻常。主楼以金箔装裹的屋橡、鎏金装饰的大门在日照下闪烁生辉,使撑天而起高低聚散有致的楼房,多添几分富丽的气派。
鱼儿在水中畅游拨弄的水声,雀鸟在林木间的吱喳鸣唱,不但无损阁园与世隔绝的宁静气氛,且倍增其空寂神圣的感觉。
柔风拂过,满园花树沙沙作响,广阔的池面泛起轻柔的波纹,春意盎然中另有一股午后懒洋洋的滋味。
踏足杏木桥的足音,对这凌烟阁内与别不同的净土是一种不必要的入侵和搔扰。
寇仲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浮现着尚秀芳的绝世姿容,耳鼓仿佛听到了她天下无双的歌曲。
徐子陵想的却是远道而来的傅采林,由于与傅君婥的关系,不论傅采林如何对待他们,只好逆来顺受。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师公傅采林势成长安城内最令他们头痛的人。
步上石阶,抵达敞开的大门前,韦公公恭敬的道:“少帅请在此稍候片刻,待小人进去通传。”
韦公公没入大门后,三人瞧进主堂,被一座反射出五光十色的云母屏风挡着视线,可见到的是紫红色的地板铺放着厚软的波斯地毯,不但增添异国的风味,更加强因傅采林法驾寄居此地的神秘气氛。
寇仲苦笑道:“这叫丑妇必须见家翁,又如烈小子说的有缘千里能相会,待会儿师公倘要执行家法讨回我们的武功,该怎办好?”
跋锋寒傲然微笑道:“此正跋某人坚持同来的主因,文的由你们负责,武的一概由跋某接着,不是所有问题迎刃而解吗?跋某正要见识……噢!”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大吃一惊时,韦公公从屏风后转回来,身后随着一丽人现身,不但跋锋寒虎躯一震,中断豪语,寇、徐亦一时看呆了眼,心中涌起深刻难言、肝肠欲断的滋味。
出现眼前的是久违了的傅君瑜,她一向神韵气质酷肖傅君婥,当年纵使在颜色艳丽的武士服包裹遮藏下,仍使寇仲和徐子陵联想到身形音容酷似的傅君婥。更何况此刻她换上如雪白衣,打扮一如昔日的傅君婥,更仿如傅君婥复生,重临人世,怎不勾起两人永远藏在心底对傅君婥的思念。
她比起返高丽前较为清减,一对秀眸默默含愁,神色平静地打量三人,来到三人前三步许处盈盈俏立,轻轻道:“公公请在此稍候片刻,君瑜有几句话想私底下跟他们说。”
韦公公逢迎李渊惯了,忙道:“小人在院门外恭候!”说罢掉头过桥远去。
待韦公公消没于林木间游蜒的走廊后,傅君瑜目注跋锋寒,淡淡道:“为何送我回国的非是跋锋寒而是宋师道呢?”
跋锋寒愕然轻颤,一时语塞,说不出半句话来。
傅君瑜露出一丝充满自怜意味的苍凉笑意,道:“过去的事不用计较,亦没法计较。师尊正在睡午觉,我可安排你们今夜子时与他老人家见面。”
寇仲一呆道:“睡午觉?”
傅君瑜漠然道:“这是师尊数十年来的习惯,他认为夜晚是最美丽的,所以当人人上床就寝,正是他欣赏和享受生命的时刻。唉!你们为何要到长安来,难道不知师尊对你们没有好感吗?到今天,他仍认为大师姐是因你们而送命的。”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你眼望我眼,仍不知说甚么话好。
徐子陵偷看跋锋寒一眼,后者目不转睛地盯着傅君瑜,双目射出复杂难明的神色。
傅君瑜并不理会跋锋寒的盯视,柔声道:“你们在龙泉的所作所为,大大加深敝国上下对你们的误会。今趟随师尊来者,还有被誉为仅在师尊之下敝国最出色的高手‘五刀霸’盖苏文,而与他结伴到长安的除有韩朝安、金正宗外,还包括对你们恨之入骨的马吉、他的手下党项第一高手拓跋灭夫,他们寄身于通化门附近永嘉里的凉园,听得你们要来,人人摩拳擦掌,誓雪前耻。你们怎可如此鲁莽,难道不晓得大唐由上而下,没有人会对你们怀有好感吗?你们与李世民的勾结,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纵然事实并非如此,别人仍会这么想。”
寇仲艰涩的道:“小师姨呢?”
傅君瑜听他唤傅君嫱作小师姨,没好气地横他一眼道:“在师尊驾前,千万勿师姨师公的乱叫,以免局面更不可收拾。君嫱去了凉园见盖苏文,否则立即有你们好受。师尊最疼惜她,而她对你们的印象是劣无可劣。当年若你们肯让她杀宇文化及为大师姐报却血海深仇,情况该不致发展到现今的地步,可是这一切都已成为不可更移的事实。你们若想活着离开长安,愈早走愈好。”
徐子陵苦笑道:“我们肯应邀而来,早预料到会出现眼前情况,多谢瑜姨关心。”
傅君瑜叹道:“早知劝不动你们,在敝国内也只有我明白你们是怎样的人。现在师尊最不愿见到的是另一个强隋的出现,那只会为我们带来大灾祸,更不愿见中土最超卓的三个人联成一气,此念与以毕玄为首的使节团心意相同、敌忾同仇,希望你们能体会到我说话背后的含意。”
寇仲问道:“师公和老毕碰过头没有?”
傅君瑜嗔道:“还要师公长师公短的乱叫,气死人哩!他们尚未见面,只交换过礼物。人家该怎说好呢?任你们有三头六臂,在如今人人对你们步步为营的情况下,你们是没有任何机会的,给我滚回去好好想想!”
寇仲忙道:“我想见秀芳大家。”
傅君瑜回复平静道:“秀芳大家嘱我告诉你,稍候她会登门造访少帅,三位请回去吧!若我没有另作知会,今晚子时三位可到此谒见师尊。”
说罢转身没入屏风后,留下三人对着五光十色的云母屏风发呆。
李世民所料不差,入城后的风险诡变,确大大出乎他们想象之外,他们已由暗转明,在举事前处于绝对被动的劣局。
来到桥上,寇仲忽道:“对女人还是侯小子较有办法,做一件能感动得使致致忘掉过去一切的事,此招数果然灵验如神。”
徐子陵叹道:“你在恼尚秀芳,所以故意去思念宋玉致。”
寇仲手搭跋锋寒肩头,颓然道:“这小子真明白我。”
跋锋寒没作声的领先而去,后面的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均晓得跋锋寒因傅君瑜生出心事。
到达外院门,韦公公召来马车恭候,好送他们往兴庆宫。
韦公公城府极深,没有只语片言探问他们与傅君瑜的对话。
马车沿宫内御道在十多名禁卫策骑前呼后拥下,往承天门方向驰去。在太极宫内,只有李渊和皇室人马有此特权,可见至少在表面上李渊是做足功夫,视他们作国宾。
马车上不便交谈,且三人各有心事,一片静默,陪伴他们的只有马蹄声和车轮擦地的响音。
寇仲透帘瞧着沿途景观变化,心中思潮起伏。不用傅君瑜提醒,他早知身陷险地,由李世民精微的分析,猜到李渊在魔门影响下,倾向太子妃嫔党。但形势并非对他们完全不利,因为李渊和建成、元吉间是有矛盾存在,关键处在李渊和建成的分异。
李渊身为大唐帝君,除尚未能完全统一天下外,事实上已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天下三大都会坐拥其二,收获丰富,故比任何人更珍惜所占有的一切。对他来说,若能得寇仲联手应付塞外联军,当然理想,不但能够消弭外患,且可待至寇仲退返梁都后再从容收拾李世民。说到底是李渊根本没有信心和勇气去独力应付颉利,宫廷的生活早软化李渊的志气。
李建成却是初生之犊,且挟战胜刘黑闼大军凯旋而回的威势,兼且从未领教过外族骑射的厉害,自然对颉利生出轻视之心。他的如意算盘是先一举收拾寇仲和李世民,清除统一天下和稳坐唐室宝座的障碍,再全力应付入侵的塞外联军,因为建成有信心他可应付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