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三日,得贵出外撞见了支助。支助就问他曾用计否?得贵老实,就将两夜光景都叙了。支助道:“他叫丫头替你盖被,又教莫惊醒你,便有爱你之意,今夜决有好处。”其夜得贵依原开门,假睡而待。邵氏有意,遂不叫秀姑跟随。自己持灯来照,径到得贵床前,看见得贵赤身仰卧,禁不住春心荡漾,欲火如焚。自解去小衣,爬上chuang去。还只怕惊醒了得贵,悄悄地跨在身上。得贵忽然抱住,番身转来,与之云雨:
一个久疏乐事,一个初试欢情。一个认着故物,肯轻抛?一个尝了甜头,难遽放。一个饥不择食,岂嫌小厮粗丑;一个狎恩恃爱,那怕主母威严。分明恶草藤罗,也共名花登架去;可惜清心冰雪,化为春水向东流。十年清白已成虚,一夕垢污难再说。
事毕,邵氏向得贵道:“我苦守十年,一旦shi身于你,此亦前生冤债。你须谨口,莫泄于人,我自有看你之处。”得贵道:“主母分付,怎敢不依!”自此夜为始,每夜邵氏以看门为由,必与得贵取乐而后入。又恐秀姑知觉,到放个空,教得贵连秀姑奸骗了。邵氏故意欲责秀姑,却教秀姑引进得贵以塞其口。彼此河同水密,各不相瞒。得贵感支助教导之恩,时常与邵氏讨东讨西,将来奉与支助。支助指望得贵引进,得贵怕主母嗔怪,不敢开口。支助几遍讨信,得贵只是延捱下去。过了三五个月,邵氏与得贵如夫妇无异。
也是数该败露。邵氏当初做了六年亲,不曾生育,如今才得三五月,不觉便胸高腹大,有了身孕。恐人知觉不便,将银与得贵教他悄地赎贴坠胎的药来,打下私胎,免得日后出丑。得贵一来是个老实人,不晓得坠胎是甚么药;二来自得支助指教,以为恩人,凡事直言无隐。今日这件私房关目,也去与他商议。那支助是个棍徒,见得贵不肯引进自家,心中正在忿恨,却好有这个机会,便是生意上门。心生一计,哄得贵道:“这药只有我一个相识人家最效,我替你赎去。”乃往药铺中赎了固胎散四服,与得贵带回,邵氏将此药做四次吃了,腹中未见动静,叫得贵再往别处赎取好药。得贵又来问支助:“前药如何不效?”支助道:“打胎只是一次,若一次打不下,再不能打了。况这药只此一家最高,今打不下,必是胎受坚固。若再用狼虎药去打,恐伤大人之命。”得贵将此言对邵氏说了。邵氏信以为然。
到十月将满,支助料是分娩之期,去寻得贵说道:“我要合补药,必用一血孩子。你主母今当临月,生下孩子,必然不养,或男或女,可将来送我。你亏我处多,把这一件谢我,亦是不费之惠,只瞒过主母便是。”得贵应允。
过了数日,果生一男,邵氏将男溺死,用蒲包裹来,教得贵密地把去埋了。得贵答应晓得,却不去埋,背地悄悄送与支助。支助将死孩收讫,一把扯住得贵,喝道:“你主母是丘元吉之妻。家主已死多年,当家寡妇,这孩子从何而得?今番我去出首。”得贵慌忙掩住他口,说道:“我把你做恩人,每事与你商议,今日何反面无情?”支助变着脸道:“干得好事!你强奸主母,罪该凌迟,难道叫句恩人就罢了?既知恩当报恩,你作成得我什么事?你今若要我不开口,可问主母讨一百两银子与我,我便隐恶而扬善;若然没有,决不干休。见有血孩作证,你自到官司去辨,连你主母做不得人。我在家等你回话,你快去快来。”
急得得贵眼泪汪汪,回家料瞒不过,只得把这话对邵氏说了。邵氏埋怨道:“此是何等东西,却把做礼物送人!坑死了我也!”说罢,流泪起来。得贵道:“若是别人,我也不把与他,因他是我的恩人,所以不好推托。”邵氏道:“他是你什么恩人?”得贵道:“当初我赤身仰卧,都是他教我的方法来调引你。没有他时,怎得你我今日恩爱?他说要血孩合补药,我好不奉他?谁知他不怀好意!”邵氏道:“你做的事,忒不即溜,当初是我一念之差,堕在这光棍术中,今已悔之无及。若不将银买转孩子,他必然出首,那时难以挽回。”只得取出四十两银子,教得贵拿去与那光棍赎取血孩,背地埋藏,以绝祸根。
得贵老实,将四十两银子双手递与支助,说道:“只有这些,你可将血孩还我罢!”支助得了银子,贪心不足,思想:“此妇美貌,又且囊中有物。借此机会,倘得捱身入马,他的家事在我掌握之中,岂不美哉!”乃向得贵道:“我说要银子,是取笑话。你当真送来,我只得收受了。那血孩我已埋讫。你可在主母前引荐我与他相处,倘若见允,我替他持家,无人敢欺负他,可不两全其美?不然,我仍在地下掘起孩子出首,限你五日内回话。”得贵出于无奈,只得回家,述与邵氏。邵氏大怒道:“听那光棍放屁,不要理他!”得贵遂不敢再说。
却说支助将血孩用石灰腌了,仍放蒲包之内,藏于隐处。等了五日,不见得贵回话。又捱了五日,共是十日。料得产妇也健旺了,乃往丘家门首,伺候得贵出来,问道:“所言之事济否?”得贵摇头道:“不济,不济!”支助更不问第二句,望门内直闯进去。得贵不敢拦阻,到走往街口远远的打听消息,邵氏见有人走进中堂。骂道:“人家内外各别,你是何人,突入吾室?”支助道:“小人姓支名助,是得贵哥的恩人。”邵氏心中已知,便道:“你要寻得贵,在外边去,此非你歇脚之所!”支助道:“小人久慕大娘,有如饥渴。小人纵不才,料不在得贵哥之下,大娘何必峻拒?”邵氏听见话不投机,转身便走。支助赶上,双手抱住,说道:“你的私孩,现在我处。若不从我,我就首官。”邵氏忿怒无极,只恨摆脱不开,乃以好言哄之。道:“日里怕人知觉,到夜时,我叫得贵来接你。”支助道:“亲口许下,切莫失信。”放开了手,走几步,又回头,说道:“我也不怕你失信!”一直出外去了。
气得邵氏半晌无言,珠泪纷纷而坠。推转房门,独坐凳子上,左思右想,只是自家不是。当初不肯改嫁,要做上流之人,如今出乖露丑,有何颜见诸亲之面?又想道:“日前曾对众发誓:‘我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下亡,便是绳上死。’我今拚这性命,谢我亡夫于九泉之下,却不干净!”秀姑见主母啼哭,不敢上前解劝,守住中门,专等得贵回来。
得贵在街上望见支助去了,方才回家,见秀姑问:“大娘呢?”秀姑指道:“在里面。”得贵推开房门看主母。却说邵氏取床头解手刀一把,欲要自刎,担手不起。哭了一回,把刀放在卓上。在腰间解下八尺长的汗巾,打成结儿,悬于梁上,要把颈子套进结去。心下展转凄惨,禁不住呜呜咽咽的啼哭。忽见得贵推门而进,抖然触起他一点念头:“当初都是那狗才做圈做套,来作弄我,害了我一生名节!”说时迟,那时快,只就这点念头起处,仇人相见,分外眼睁,提起解手刀,望得贵当头就劈。那刀如风之快,恼怒中气力倍加,把得贵头脑劈做两界,血流满地,登时呜呼了。邵氏着了忙,便引颈受套,两脚蹬开凳子,做一个秋千把戏:
地下新添冤恨鬼,人间少了俏孤孀。
常言:“赌近盗,淫近杀。”今日只为一个“淫”字,害了两条性命。且说秀姑平昔惯了,但是得贵进房,怕有别事,就远远闪开。今番半晌不见则声,心中疑惑。去张望时,只见上吊一个,下横一个,吓得秀姑软做一团。按定了胆,把房门款上。急跑到叔公丘大胜家中报信。丘大胜大惊,转报邵氏父母,同到丘家,关上大门,将秀姑盘问致死缘由。原来秀姑不认得支助,连血孩诈去银子四十两的事,都是瞒着秀姑的。以此秀姑只将邵氏得贵平昔奸情叙了一遍。“今日不知何故两个都死了?”三番四复问他,只如此说。邵公邵母听说奸情的话,满面羞惭,自回去了,不管其事。丘大胜只得带秀姑到县里出首。知县验了二尸,一名得贵,刀劈死的;一名邵氏,缢死的。审问了秀姑口辞,知县道:“邵氏与得贵奸情是的;主仆之分已废,必是得贵言语触犯,邵氏不忿,一时失手,误伤人命,情慌自缢,更无别情。”责令丘大胜殡殓。秀姑知情,回杖官卖。
再说支助自那日调戏不遂回家,还想赴夜来之约。听说弄死了两条人命,吓了一大跳,好几时不敢出门。一日早起,偶然检着了石灰腌的血孩,连蒲包拿去抛在江里。遇着一个相识叫做包九,在仪真闸上当夫头,问道:“支大哥,你抛的是什么东西?”支助道:“腌几块牛肉,包好了,要带出去吃的,不期臭了。九哥,你两日没甚事?到我家吃三杯。”包九道:“今日忙些个,苏州府况钟老爷驰驿复任,即刻船到,在此趱夫哩!”支助道:“既如此,改日再会。”支助自去了。
却说况钟原是吏员出身,礼部尚书胡荣荐为苏州府太守,在任一年,百姓呼为“况青天”。因丁忧回籍,圣旨夺情起用,特赐驰驿赴任。船至仪真闸口,况爷在舱中看书,忽闻小儿啼声出自江中,想必溺死之儿。差人看来,回报:“没有。”如此两度。况爷又闻啼声,问众人皆云不闻。况爷口称怪事,推窗亲看,只见一个小小蒲包,浮于水胊e。况爷叫水手捞起,打开看了,回复:“是一个小孩子。”况爷问:“活的死的?”水手道:“石灰腌过的,像死得久了。”况爷想道:“死的如何会啼?况且死孩子,抛掉就罢了,何必灰腌,必有缘故!”叫水手,把这死孩连蒲包放在船头上:“如有人晓得来历,密密报我,我有重赏。”水手奉钧旨,拿出船头。恰好夫头包九看见小蒲包,认得是支助抛下的。“他说是臭牛肉,如何却是个死孩?”遂进舱禀况爷:“小人不晓得这小孩子的来历,却认得抛那小孩子在江里这个人,叫做支助。”况爷道:“有了人,就有来历了。”一南差人密拿支助,一南请仪真知县到察院中同问这节公事。
况爷带了这死孩,坐了察院。等得知县来时,支助也拿到了。况爷上坐,知县坐于左手之傍。况爷因这仪真不是自己属县,不敢自专,让本县推问。那知县见况公是奉过教书的,又且为人古怪,怎敢僭越。推逊了多时,况爷只得开言,叫:“支助,你这石灰腌的小孩子,是那里来的?”支助正要抵赖,却被包九在傍指实了,只得转口道:“小的见这脏东西在路旁不便,将来抛向江里,其实不知来历。”况爷问包九:“你看见他在路傍检的么?”包九道:“他抛下江里,小的方才看见。问他什么东西,他说是臭牛肉。”况爷大怒道:“既假说臭牛肉,必有瞒人之意!”喝教手下选大毛板,先打二十再问。况爷的板子利害,二十板抵四十板还有余,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支助只是不招。况爷喝教夹起来。
况爷的夹棍也利害,第一遍,支助还熬过;第二遍,就熬不得了,招道:“这死孩是邵寡妇的。寡妇与家童得贵有奸,养下这私胎来。得贵央小的替他埋藏,被狗子爬了出来。故此小的将来抛在江里。”况爷见他言词不一。又问:“你肯替他埋藏,必然与他家通情。”支助道:“小的并不通情,只是平日与得贵相熟。”况爷道:“他埋藏只要朽烂,如何把石灰腌着?”支助支吾不来,只得磕头道:“青天爷爷,这石灰其实是小的腌的。小的知邵寡妇家殷实,欲留这死孩去需索他几两银子。不期邵氏与得贵都死了,小的不遂其愿,故此抛在江里。”况爷道:“那妇人与小厮果然死了么?”知县在傍边起身打一躬,答应道:“死了,是知县亲验过的。”况爷道:“如何便会死?”知县道:“那小厮是刀劈死的,妇人是自缢的。知县也曾细详,他两个奸情已久,主仆之分久废。必是个厮言语触犯,那妇人一时不忿,提刀劈去,误伤其命,情慌自缢,别无他说。”况爷肚里踌躇:“他两个既然奸密,就是语言小伤,怎下此毒手!早间死孩儿啼哭,必有缘故!”遂问道:“那邵氏家还有别人么?”知县道:“还有个使女,叫做秀姑,官卖去了。”况爷道:“官卖,一定就在本地。烦贵县差人提来一审,便知端的。”知县忙差快手去了。
不多时,秀姑拿到,所言与知县相同。况爷踌躇了半晌,走下公座,指着支助,问秀姑道:“你可认得这个人?”秀姑仔细看了一看,说道:“小妇人不识他姓名,曾认得他嘴脸。”况爷道:“是了,他和得贵相熟,必然曾同得贵到你家去。你可实说;若半句含糊,便上拶。”秀姑道:“平日间实不曾见他上门,只是结末来,他突入中堂,调戏主母,被主母赶去。随后得贵方来,主母正在房中啼哭。得贵进房,不多时两个就都死了。”况爷喝骂支助:“光棍!你不曾与得贵通情,如何敢突入中堂?这两条人命,都因你起!”叫手下:“再与我夹起起来!”支助被夹昏了,不由自家做主,从前至尾,如何教导得贵哄诱主母;如何哄他血孩到手,诈他银子;如何挟制得贵要他引入同奸;如何闯入内室,抱住求奸,被他如何哄脱了,备细说了一遍:“后来死的情由,其实不知。”况爷道:“这是真情了。”放了夹,叫书吏取了口词明白。知县在傍,自知才力不及,惶恐无地。况爷提笔,竟判审单:
审得支助,奸棍也。始窥寡妇之色,辄起邪心;既秉弱仆之愚,巧行诱语。开门裸卧,尽出其谋;固胎取孩,悉堕其术。求奸未能,转而求利;求利未厌,仍欲求奸。在邵氏一念之差,盗铃尚思掩耳;乃支助几番之诈,探箧加以逾墙。以恨助之心恨贵,恩变为仇;于杀贵之后自杀,死有余愧。主仆既死勿论,秀婢已杖何言。惟是恶魁,尚逃法网。包九无心而遇,腌孩有故而啼,天若使之,罪难容矣!宜坐致死之律,兼追所诈之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