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员外看见,不觉遍体苏麻,急欲捱身上前。却被赵家两兄弟拖回,道:“良家女予,不可调戏。恐耳目甚多,惹祸招非/小员外虽然依允,却似勾去了魂灵一般。那小娘子随着众女娘自去了。小员外与二赵相别自回,一夜不睡,道:“好个十相具足的小娘于,恨不曾访问他居止姓名。若访问得明白,央媒说合,或有三分侥幸。”次日,放心不下,换了一身整齐衣服,又约了二赵,在金明池上寻昨日小娘子踪迹:分明昔日阳台路,不见当时行雨人。
吴小员外在游人中往来寻趁,不见昨日这位小娘子,心中闷闷不悦。赵大哥道:“足下情怀少乐,想寻春之兴未遂。此间酒肆中,多有当笆少妇。愚弟兄陪足下一行,倘有看得上限的,沽饮三杯,也当春风一度,如何?”小员外道:“这些老妓夙娼,残花败柳,学生平日都不在意。”赵二哥道:“街北第五家,小小一一个酒肆,到也精雅。内中有个量酒的女儿,大有姿色,年纪也只好二八,只是不常出来。”小员外欣然道:“烦相引一看。”三人移步街北,果见一个小酒店,外边花竹扶疏,里面杯盘罗列。赵二哥指道:“此家就是。”
三人人得门来,悄无人声。不免唤一声:“有人么?有人么?须臾之间,似有如无,觉得娇娇媚媚,妖妖烧挠,走一个十五六岁花朵般多情女儿出来。那三个子弟见了女儿,齐齐的三头对地,六臂向身,唱个喏道:“小娘子拜揖。”那多情的女儿见了三个子弟。一点春心动了,按捺不下,一双脚儿出来了,则是麻麻地进去不得。紧挨着三个子弟坐地,便教迎儿取酒来。那四个可知道喜!四口儿并来,没一百岁。方才举得一杯,忽听得驴儿蹄响,车儿轮响,却是女儿的父母上坟回来。三人败兴而返。
迄逛春色调残,胜游难再,只是思忆之心,形于梦添。转眼又是一年。三个子弟不约而同,再寻;日的。顷刻已到,但见门户萧然,当问的人不知何在。三人少歇一歇问信,则见那;日日老儿和婆子走将出来。三人道:“丈人拜揖。有酒打一角来。便问:“丈人,去年到此见个小娘于量酒,今日如何不见?”那老儿听了,籁地两行泪下:“复官人,老汉姓卢名荣。官人见那量酒的就是老拙女儿,小名爱爱。去年今日合家去上坟,不知何处来三个轻薄厮儿,和他吃酒,见我回来散了,中间别事不知。老拙两个薄薄罪过他两句言语,不想女儿性重,顿然倡快,不吃饮食,数日而死。这屋后小丘,便是女儿的坟。”说罢,又簌簌地泪下。三人嘴口不敢再问,连忙还了酒钱,三个马儿连着,一路伤感不已,回头顾盼,泪下沾襟,怎生放心得下!正是:夜深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那三个正行之际,恍馏见一妇人,素罗罩首,红帕当胸,颤颤摇摇,半前半却,觑着三个,低声万福。那三个如醉如痴,罔知所措。道他是鬼,又衣裳有缝,地下有影;道是梦里,自家掐着又疼。只见那妇人道:“官人认得奴家?即去岁金明池上人也。官人今日到奴家相望,爹妈诈言我死,虚堆个十坟,待瞒过官人们。奴家思想前生有缘,幸得相遇。如今搬在城里一个曲巷小楼,且是潇洒。倘不弃嫌,屈尊一顾。”三人下马齐行。瞬息之间,便到一个去处。人得门来,但见:小楼连苑,斗帐藏春。低糟浅映红帘,曲阁这开锦帐。半明半暗,人居掩映之中;万绿万红,春满风光之内。
上得楼儿,那女儿便叫,“迎儿,安排酒来,与三个姐夫贺喜。无移时,酒到痛饮。那女儿所事熟滑,唱一个娇滴滴的曲儿,舞一个妖媚媚的破儿,挡一个紧飕飕的筝儿,道一个甜甜嫩嫩的千岁儿。那弟兄两个饮散,相别去了。吴小员外回身转手,搭定女儿香肩,搂定女儿细腰,捏定女儿纤手,醉眼亿斜,只道楼儿便是床上,火急做了一班半点儿事。端的是:春衫脱下,绣被铺开;酥胸露一朵雪梅,纤足启两弯新月。未开桃蕊,怎禁他浪蝶深偷;半折花心,忍不住狂蜂恣采。时然粉汗,微喘相偎。
睡到天明,起来梳洗,吃些早饭,两口儿絮絮叨叨,不肯放手。吴小员外焚香设誓,啮臂为盟,那女儿方才掩着脸,笑了进去。
吴小员外自一路闷闷回家,见了爹妈。道:“我儿,昨夜宿于何处?教我一夜不睡。乱梦颠倒。”小员外道:“告爹妈,儿为两个朋友是皇亲国戚,要我陪宿,不免依他。”爹妈见说是皇亲,又曾来望,便不疑他。谁想情之所钟,解释不得。有诗为证:
铲平荆林盖楼台,搂上星歌鼎沸开。
欢笑未终离别起,从前荆棘又生来。
那小员外与女儿两情厮投,好说得着。可知哩,笋芽儿般后生,遇着花朵儿女娘,又是芳春时候,正是:佳人窈窕当春色,才子风liu正少年。
小员外员为情牵意惹,不隔两日,少不得去伴女儿一宵。只一件,但见女儿时,自家觉得精神百倍,容貌胜常;才到家便颜色樵淬,形容枯槁,渐渐有如鬼质,看看不似人形。饮食不思,药饵不进。父母见儿如此,父子情深,顾不得朋友之道,也顾不得皇亲国戚,便去请赵公子兄弟二人来,告道:“不知二兄日前带我豚儿何处非为?今已害得病深。若是医得好,一句也不敢言,万一有些不测,不免击鼓诉冤,那时也怪老汉不得。”那兄弟二人听罢,切切偶语:“我们虽是金枝玉叶,争奈法度极严:若子弟贤的,一般如凡人叙用;若有些争差的,罪责却也不校万一被这老子告发时,毕竟于我不利。”疾忙回言:“丈人,贤嗣之疾,本不由我弟兄。”遂将金明池酒店上遇见花枝般多情女儿始未叙了一遍。老儿大惊,道:“如此说,我儿着鬼了!二位有何良计可以相救?”二人道:“有个皇甫真人,他有斩妖符剑,除非请他来施设,退了这邪鬼,方保无恙。”老儿拜谢道:“全在二位身上。”二人回身就去。却是: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会然未保。
两个上了路,远远到一山中,白云深处,见一茅庵:黄茅盖屋,白石垒墙。阴阴松瞑鹤飞回,小小池晴龟出曝。早柳碧梧夹路,玄猿白鹤迎门。
顷刻间庵里走出个道童来,道:“二位莫不是寻师父救人么?”二人道:“便是,相烦通报则个。”道童道:“若是别患,俺师父不去,只割情欲之妖。却为甚的?情能生人,亦能死人。生是道家之心,死是道家之忌。”二人道:“正要割情欲之妖,救人之死。”小童急去,请出皇甫真人。真人见道童已说过了,“吾可一去。”迄逞同到吴员外家。才到门首,便道:“这家彼妖气罩定,却有生气相临。”却好小员外出见,真人吃了一惊,道:干鬼气深了!九死一生,只有一路可救。”惊得老夫妻都来跪告真人:“俯垂法术,救俺一家性命!”真人道:“你依吾说,急往西方三百里外避之。若到所在,这鬼必然先到。倘若满了一百二十日,这鬼不去,员外拼着一命,不可救治矣!”员外应允。备素斋,请皇甫真人斋罢,相别自去。者员外速教收拾担仗,往西京河南府去避死,正是:曾观前定录,生死不由人。
小员外请两个赵公子相伴同行。沿路去时,由你登山涉岭,过涧渡桥,闲中闹处,有伴无人,但小员外吃食,女儿在旁供菜;员外临睡,女儿在傍解衣;若员外登厕,女儿拿着衣服。处处莫避,在在难离。不觉在洛阳几日。
忽然一日屈指算时,却好一百二十日,如何是好?那两个赵公子和从人守着小员外,请到酒楼散闷,又愁又怕,都阁不住泪汪汪地,又怕小员外看见,急急拭了J、员外目睁口呆,罔知所措。正低了头倚着栏于,恰好黄甫真人骑个驴儿过来。赵公子看见了,慌忙下楼,当街拜下,扯住真人,求其救度。吴清从人都一齐跪下拜求。真人便就酒楼上结起法坛,焚香步罡,口中念念有词。行持了毕,把一口宝剑递与小员外道:“员外本当今日死。且将这剑去,到晚紧闭了门。
黄昏之际,定来敲门。休问是谁,速把剑斩之。若是有幸,斩得那鬼。员外便活;若不幸误伤了人,员外只得纳死。总然一死,还有可脱之理。”分付罢,真人自骑驴去了。“小员外得了剑,巴到晚间,闭了门。渐次黄昏,只听得剥啄之声。员外不露声息,悄然开门,便把剑所下,觉得随手倒地。员外又惊又喜,心窝里突突地跳,连叫:“快点灯来!”众人点灯来照,连店主人都来看。不看犹可,看时众人都吃了一大惊:分开,‘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店主人认得砍倒的尸首,却是店里奔走的小厮阿寿,十五岁了。因往街上登东,关在门外,故此敲门,恰好被剑砍坏了。当时店中嚷动,地方来见了人命事,便将小员外缚了。两个赵公子也被缚了。等待来朝,将一行人解到河南府。
大尹听得是杀人公事,看了辞状,即送狱司勘问。吴清将皇甫真人斩妖事,备细说了。狱司道:“这是荒唐之言。见在杀死小厮,真正人命,如何抵释!”喝教手下用刑。却得跟随小员外的在衙门中使透了银子。狱卒禀首:“吴清久病未痊,受刑不起。那两个宗室,止是于连小犯。”狱官借水推船,权把吴清收监,候病痊再审,二赵取保在外。一面着地方将棺木安放尸首,听候堂上吊验,斩妖剑作凶器驻库。
却说吴小员外是夜在狱中垂泪叹道:“爹娘止生得我一人,从小寸步不离,何期今日死于他乡!早知左右是死,背井离乡,着甚么来!”又叹道:“小娘子呵,只道生前相爱,谁知死后缠mian。恩变成仇,害得我骨肉分离,死无葬身之地。我好苦也!我好恨也!”嗟怨了半夜,不觉睡去。梦见那花枝般多情的女儿,妖妖烧烧走近前来,深深道个万福道:“小员外休得怅恨奴家。奴自身亡之后,感大元夫人空中经过,怜奴无罪早夭,授以太阴炼形之术,以此元形不损,且得游行世上。感员外隔年垂念,因而冒耻相从;亦是前缘宿分,合有一百二十日夫妻。今已完满,奴自当去。前夜特来奉别,不意员外起其恶意,将剑砍奴。今日受一夜牢狱之苦,以此相报。阿寿小厮,自在东门外古墓之中,只教官府复验尸首,便得脱罪。奴又与上元夫人求得玉雪丹二粒,员外试服一粒,管取百病消除,元神复旧。又一粒员外谨藏之,他日成就员外一段佳姻,以报一百二十日夫妻之恩。”说罢,出药二粒,如鸡董般,其色正红,分明是两粒火珠。那女儿将一粒纳于小员外袖内,一粒纳于口中,叫声:“奴去也!还乡之日,千万到奴家荒坟一·顾,也表员外不忘故;日之情。”
小员外再欲叩问详细,忽闻钟声那耳,惊醒将来。口中觉有异香,腹里一似火团展转,汗流如雨。巴到天明,汗止,身子顿觉健旺,摸摸袖内,一粒金丹尚在,宛如梦中所见。小员外隐下余情,只将女鬼托梦说阿寿小厮见在,请复验尸首,便知真假。狱司禀过大尹。开棺检视,原来是旧筒帚一一把,并无他物。寻到东门外古墓,那阿寿小厮如醉梦相似,睡于破石梆之内。众人把姜汤灌醒,问他如何到此用M、厮一毫不知。狱司带那小厮井茗帚到大尹面前,教店主人来认,实是阿寿未死,方知女鬼的做作。大尹即将众人赶出。皇甫真人已知斩妖剑不灵,自去入山修道去了。二赵接得吴小员外,连称恭喜。酒店主人也来谢罪。三人别了主人家,领着仆从,欢欢喜喜回开封府来。
离城还有五十余里,是个大镇,权歇马上店,打中火。只见问壁一个大户人家门首,贴一张招医榜文:本宅有爱女患病垂危,人不能识。倘有四方明医,善能治疗者,奉谢青蚊十万,花红羊酒奉迎,决不虚示。
吴小员外看了榜文,问店小二道:“问壁何宅?患的是甚病,没人识得?”小二道:“此地名诸家庄。间壁住的,就是诸老员外,生得如花似玉一位小娘子,年方一十六岁。若干人来求他,老员外不肯轻许。一月之间,忽染一病,发狂檐语,不思饮食,许多太医下药,病只有增无减。好一主大财乡,没人有福承受得。可惜好个小娘子,世间难遇。如今看看欲死,老夫妻两口儿昼夜啼哭,只祈神拜佛。做好事保福,也不知费了若干钱钞了。”小员外听说心中暗喜,道:“小二哥,烦你做个媒,我要娶这小娘于为妻。”小二道:“小娘子一生九死,官人便要讲亲,也待病痊。”小员外道:“我会医的是狂玻不愿受谢,只要许下成婚,手到病除。”
小二道:“官人请坐,小人即时传语。”
须臾之间,只见小二同着诸公到店中来,与三人相见了。问道:“那一位先生善医?”二赵举手道:“这位吴小员外。”褚公道:“先生若医得小女病痊,帖上所言,毫厘不敢有负。”吴小员外道:“学生姓吴名清,本府城内大街居祝父母在堂,薄有家私,岂希罕万钱之赠。但学生年方二十,尚未婚配。久慕宅上小娘子容德俱全,倘蒙许谐秦晋,自当勉效卢扁。”二赵在傍,又帮衬许多好言,夸吴氏名门富室,又夸小员外做人忠厚。诸公爱女之心,无所不至,不由他不应承不。便道:“若果然医得小女好时,老汉赔薄薄妆查,送至府上成婚。”吴清向二赵道:“就烦二兄为媒,不可退悔!”褚公道:“岂敢!”当下褚公连三位都请到家中,设宴款待。吴清性急,就教老员外:“引进令爱房中,看病下药。”褚公先行,吴清随后。也是缘分当然,吴小员外进门时,那女儿就不狂了。吴小员外假要看脉,养娘将罗筛半揭,帏中但闻金训索琅的一声,舒出削玉团冰的一只纤手来。正是:未识半面花容,先见一双玉腕。
小员外将两手脉俱已看过,见神见鬼的道:“此病乃邪魅所侵,非学生不能治也。”遂取所存玉雪丹一粒,以新汲井花水,令其送下。那女子顿觉神清气爽,病体脱然,褚公感谢不荆是日三人在褚家庄欢饮。至夜,褚公留宿于书斋之中。次日,又安排早酒相请。二赵道:“扰过就告辞了,只是吴小员外烟事,不可失信。”褚公道:“小女蒙活命之恩,岂敢背恩忘义,所谕敢不如命!”小员外就拜谢了岳丈。褚公备礼相送,为程仪之敬。三人一无所受:作别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