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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兰陵笑笑生

  众人才拿起汤饭来吃,只见玳安儿走来,报道:“祝爹来了。”众人都不言语。不一时,祝实念上的楼来,看见伯爵和谢希大在上面,说道:“你两个好吃,可成个人。”因说:“谢子纯,哥这里请你,也对我说一声儿,三不知就走的来了,叫我只顾在粘梅花处寻你。”希大道:“我也是误行,才撞见哥在楼上和应二哥打双陆。走上来作揖,被哥留住了。”西门庆因令玳安儿:“拿椅儿来,我和祝兄弟在下边坐罢。”于是安放锺箸,在下席坐了。厨下拿了汤饭上来,一齐同吃。西门庆只吃了一个包儿,呷了一口汤,因见李铭在旁,都递与李铭下去吃了。那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韩道国,每人吃一大深碗八宝攒汤,三个大包子,还零四个桃花烧卖,只留了一个包儿压碟儿。左右收下汤碗去,斟上酒来饮酒。希大因问祝实念道:“你陪他到那里才拆开了?怎知道我在这里?”祝实念如此这般告说:“我因寻了你一回寻不着,就同王三官到老孙家会了,往许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两银子去,吃孙寡嘴老油嘴把借契写差了。”希大道:“你每休写上我,我不管。左右是你与老孙作保,讨保头钱使。”因问:“怎的写差了?”祝实念道:“我那等吩咐他,文书写滑着些,立与他三限才还。他不依我,教我从新把文书又改了。”希大道:“你立的是那三限?”祝实念道:“头一限,风吹辘轴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鱼儿跳上岸;第三限,水里石头泡得烂。这三限交还他。”谢希大道:“你这等写着,还说不滑哩。”祝实念道:“你到说的好,倘或一朝天旱水浅,朝廷挑河,把石头吃做工的两三镢头砍得稀烂,怎了?那时少不的还他银子。”众人说笑了一回。
  看看天晚,西门庆吩咐楼上点灯,又楼檐前一边一盏羊角玲灯,甚是奇巧。家中,月娘又使棋童儿和排军,抬送了四个攒盒,都是美口糖食、细巧果品。西门庆叫棋童儿问道:“家中众奶奶们散了不曾?谁使你送来?”棋童道:“大娘使小的来,与爹这边下酒。众奶奶们还未散哩。戏文扮了四折,大娘留在大门首吃酒,看放烟火哩。”西门庆问:“有人看没有?”棋道:“挤围着满街人看。“西门庆道:“我吩咐留下四名青衣排军,拿杆栏拦人伺候,休放闲杂人挨挤。”棋童道:“小的与平安儿两个,同排军都看放了烟火,并没闲杂人搅扰。”西门庆听了,吩咐把桌上饮馔都搬下去,将攒盒摆上,厨下又拿上一道果馅元宵来。两个唱的在席前递酒。西门庆吩咐棋童回家看去。一面重筛美酒,再设珍羞,叫李铭、吴惠席前弹唱了一套灯词。唱毕,吃了元宵,韩道国先往家去了。少顷,西门庆吩咐来昭将楼下开下两间,吊挂上帘子,把烟火架抬出去。西门庆与众人在楼上看,教王六儿陪两个粉头和一丈青在楼下观看。玳安和来昭将烟火安放在街心里。须臾,点着。那两边围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数。都说西门大官府在此放烟火,谁人不来观看?果然扎得停当好烟火。但见:
  一丈五高花桩,四周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着,觱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彩莲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霸玉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绕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弹,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名显中通;七圣降妖,通身是火。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段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台殿阁,顷刻不见巍峨之势;村坊社鼓,仿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老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
  应伯爵见西门庆有酒了,刚看罢烟火下楼来,因见王六儿在这里,推小净手,拉着谢希大、祝实念,也不辞西门庆就走了。玳安便道:“二爹那里去?”伯爵向他耳边说道:“傻孩子,我头里说的那本帐,我若不起身,别人也只顾坐着,显的就不趣了。等你爹问,你只说俺每都跑了。”落后,西门庆见烟火放了,问伯爵等那里去了,玳安道:“应二爹和谢爹都一路去了。小的拦不回来,多上覆爹。”西门庆就不再问了。因叫过李铭、吴惠来,每人赏了一大巨杯酒与他吃。吩咐:“我且不与你唱钱,你两个到十六日早来答应。还是应二爹三个并众伙计当家儿,晚夕在门首吃酒。”李铭跪下道:“小的告禀爹:十六日和吴惠、左顺、郑奉三个,都往东平府,新升的胡爷那里到任,官身去,只到后晌才得来。”西门庆道:“左右俺每晚夕才吃酒哩。你只休误了就是了。”二人道:“小的并不敢误。”两个唱的也就来拜辞出门。西门庆吩咐:“明日,家中堂客摆酒,李桂姐、吴银姐都在这里,你两个好歹来走一走。”二人应诺了,一同出门,不在话下。西门庆吩咐来昭、玳安、琴童收家活。灭息了灯烛,就往后边房里去了。
  且说来昭儿子小铁棍儿,正在外边看放了烟火,见西门庆进去了,就来楼上。见他爹老子收了一盘子杂合的肉菜、一瓯子酒和些元宵,拿到屋里,就问他娘一丈青讨,被他娘打了两下。不防他走在后边院子里顽耍,只听正面房子里笑声,只说唱的还没去哩,见房门关着,就在门缝里张看,见房里掌着灯烛。原来西门庆和王六儿两个,在床沿子上行房。西门庆已有酒的人,把老婆倒按在床沿上,褪去小衣,那话上使着托子干后庭花。一进一退往来(扌扉)打,何止数百回,(扌扉)打的连声响亮,其喘息之声,往来之势,犹赛折床一般,无处不听见。这小孩子正在那里张看,不防他娘一丈青走来看见,揪着头角儿拖到前边,凿了两个栗爆,骂道:“贼祸根子,小奴才儿,你还少第二遭死?又往那里张他去!”于是,与了他几个元宵吃了,不放他出来,就唬住他上炕睡了。西门庆和老婆足干捣有两顿饭时才了事。玳安打发抬轿的酒饭吃了,跟送他到家,然后才来同琴童两个打着灯儿跟西门庆家去。正是: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词曰:
  情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谩道愁须滞酒,酒未醒、愁已先回。凭栏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
  话说西门庆归家,已有三更时分,吴月娘还未睡,正和吴大妗子众人说话,李瓶儿还伺候着与他递酒。大妗子见西门庆来家,就过那边去了。月娘见他有酒了,打发他脱了衣裳。只教李瓶儿与他磕了头,同坐下,问了回今日酒席上话。玉箫点茶来吃。因有大妗子在,就往孟玉楼房中歇了。
  到次日,厨役早来收拾酒席。西门庆先到衙门中拜牌,大发放。夏提刑见了,致谢日昨房下厚扰之意。西门庆道:“日昨甚是简慢。恕罪,恕罪!”来家早有乔大户家使孔嫂儿引了乔五太太家人送礼来了。西门庆收了,家人管待酒饭。孔嫂儿进月娘房里坐的。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轿子也先来了,拜了月娘众人,都坐着吃茶。
  正值李智、黄四关了一千两香蜡银子,贲四从东平府押了来家。应伯爵打听得知,亦走来帮扶交纳。西门庆令陈敬济拿天平在厅上兑明白,收了。黄四又拿出四锭金镯儿来,重三十两,算一百五十两利息之数,还欠五百两,就要捣换了合同。西门庆吩咐二人:“你等过灯节再来计较。我连日家中有事。”那李智、黄四,老爷长,老爷短,千恩万谢出门。应伯爵因记挂着二人许了他些业障儿,趁此机会好问他要,正要跟随同去,又被西门庆叫住说话。因问:“昨日你每三个,怎的三不知就走了?”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扰哥,本等酒多了。我见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摆酒,一定还等哥说话。俺每不走了,还只顾缠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没往衙门里去,本等连日辛苦。”西门庆道:“我昨日来家,已有三更天气。今日还早到衙门拜了牌,坐厅大发放,理了回公事。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观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来,还赶往周菊轩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才得到家。”伯爵道:“亏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奖,若是第二个也成不的。”两个说了一回,西门庆要留伯爵吃饭,伯爵道:“我不吃饭,去罢。”西门庆又问:“嫂子怎的不来?”伯爵道:“房下轿子已叫下了,便来也。”举手作辞出门,一直赶黄四、李智去了。正是:
  假饶驾雾腾云术,取火钻冰只要钱。
  西门庆打发伯爵去了,手中拿着黄烘烘四锭金镯儿,心中甚是可爱,口中不言,心里暗道:“李大姐生的这孩子,甚是脚硬,一养下来,我平地就得些官。我今日与乔家结亲,又进这许多财。”于是用袖儿抱着那四锭金镯儿,也不到后边,径往李瓶儿房里来。正走到潘金莲角门首,只见金莲出来看见,叫他问道:“你手里托的是什么东西儿?过来我瞧瞧。”那西门庆道:“等我回来与你瞧。”托着一直往李瓶儿那边去了。金莲见叫不回他来,心中就有几分羞讪,说道:“什么罕稀货,忙的这等唬人子剌剌的!不与我瞧罢,贼跌折腿的三寸货强盗,进他门去,一齐的把那两条腿(扌歪)折了,才现报了我的眼。”
  却说西门庆拿着金子,走入李瓶儿房里,见李瓶儿才梳了头,奶子正抱着孩子顽耍。西门庆一径把四个金镯儿抱着,教他手儿挝弄。李瓶儿道:“是那里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门庆道:“是李智、黄四今日还银子准折利钱的。”李瓶儿生怕冰着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儿,与他裹着耍子。只见玳安走来说道:“云伙计骑了两匹马来,在外边请爹出去瞧。”西门庆问道:“云伙计他是那里的马?”玳安道:“他说是他哥云参将边上捎来的。”正说着,只见后边李娇儿、孟玉楼陪着大妗子并他媳妇郑三姐,都来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西门庆丢了那四锭金子,就往外边看马去了。
  李瓶儿见众人来到,只顾与众人见礼让坐,也就忘记了孩子拿着这金子,弄来弄去,少了一锭。只见奶子如意儿问李瓶儿道:“娘没曾收哥哥儿耍的那锭金子?怎只三锭,少了一锭了?”李瓶儿道:“我没曾收,我把汗个子替他裹着哩。”如意儿道:“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那里得那锭金子?”屋里就乱起来。奶子问迎春,迎春就问老冯。老冯道:“耶(口乐),耶(口乐)!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没看见。老身在这里恁几年,莫说折针断线我不敢动,娘他老人家知道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爱。你每守着哥儿,怎的冤枉起我来了!”李瓶儿笑道:“你看这妈妈子说混话,这里不见的,不是金子却是什么?”又骂迎春:“贼臭肉!平白乱的是些甚么?等你爹进来,等我问他,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锭儿?”孟玉楼问道:“是那里金子?”李瓶儿道:“是他爹拿来的,与孩子耍。谁知道是那里的。”
  且说西门庆在门首看马,众伙计家人都在跟前,叫小厮来回溜了两趟。西门庆道:“虽是东路来的马,鬃尾丑,不十分会行,论小行也罢了。”因问云伙计道:“此马你令兄那里要多少银子?”云离守道:“两匹只要七十两。”西门庆道:“也不多。只是不会行,你还牵了去,另有好马骑来,倒不说银子。”说毕,西门庆进来,只见琴童来说:“六娘房里请爹哩。”于是走入李瓶儿房里来。李瓶儿问他:“金子你收了一锭去了?如何只三锭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丢下,就外边去看马,谁收来!”李瓶儿道:“你没收,却往那里去了?寻了这一日没有。奶子推老冯,急的那老冯赌身罚咒,只是哭。”西门庆道:“端的是谁拿了,由他慢慢儿寻罢。”李瓶儿道:“头里因大妗子女儿两个来,乱着就忘记了。我只说你收了出去,谁知你也没收,就两耽了。才寻起来,唬的他们都走了。”于是把那三锭,还交与西门庆收了。正值贲四倾了一百两银子来交,西门庆就往后边收兑银子去了。
  且说潘金莲听见李瓶儿这边嚷,不见了孩子耍的一锭金镯子,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就先走来房里,告月娘说:“姐姐,你看三寸货干的营生!随你家怎的有钱,也不该拿金子与孩子耍。”月娘道:“刚才他每告我说,他房里不见了金镯子,端的不知是那里的?”金莲道:“谁知他是那里的!你还没见,他头里从外边拿进来,用袄子袖儿裹着,恰似八蛮进宝的一般。我问他是什么,拿过来我瞧瞧。头儿也不回,一直奔命往屋里去了。迟了一回,反乱起来,说不见了一锭金子。干净就是他学三寸货,说不见了,由他慢慢儿寻罢。你家就是王十万也使不的。一锭金子,至少重十到两,也值五六十两银子,平白就罢了?瓮里走了鳖──左右是他家一窝子。再有谁进他屋里去?”正说着,只见西门庆进来,兑收贲四倾的银子,把剩的那三锭金子交与月娘收了。因告诉月娘:“此是李智、黄四还的四锭金子,拿了与孩子耍了耍,就不见了一锭。”吩咐月娘:“你与我把各房里丫头叫出来审问审问。我使小厮街上买狼筋去了,早拿出来便罢,不然,我就叫狼筋抽起来。”月娘道:“论起来,这金子也不该拿与孩子,沉甸甸冰着他,一时砸了他手脚怎了!”潘金莲在旁接过来说道:“不该拿与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屋里。头里叫着,想回头也怎的,恰似红眼军抢将来的,不教一个人儿知道。这回不见了金子,亏你怎么有脸儿来对大姐姐说!叫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头,叫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毛必)眼里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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