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 > 阅读经典

《金瓶梅》兰陵笑笑生

  彭泽晓烟归宿梦,潇湘夜雨断愁肠。
  新诗写向空山寺,高挂云帆过豫章。
  说话一日,吴月娘请将吴大舅来商议,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因西门庆病重之时许的愿心。吴大舅道:“既要去,须是我同了你去。”一面备办香烛纸马祭品之物,玳安、来安儿跟随,雇了三个头口,月娘便坐一乘暖轿,分付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西门大姐:“好生看家,同奶子如意儿、众丫头好生看孝哥儿。后边仪门无事早早关了,休要出外边去。”又分付陈敬济:“休要那去,同傅伙计大门首看顾。我约莫到月尽就来家了。”十五日早辰烧纸通信,晚夕辞了西门庆灵,与众姊妹置酒作别,把房门、各库门房钥匙交付与小玉拿着。次日早五更起身,离了家门,一行人奔大路而去。那秋深时分,天寒日短,一日行程六七十里之地。未到黄昏,投客店村房安歇,次日再行。一路上,秋云淡淡,寒雁凄凄,树木凋落,景物荒凉,不胜悲怆。
  话休饶舌。一路无词,行了数日,到了泰安州,望见泰山,端的是天下第一名山,根盘地脚,顶接天心,居齐鲁之邦,有岩岩之气象。吴大舅见天晚,投在客店歇宿一宵。次日早起上山,望岱岳庙来。那岱岳库就在山前,乃累朝祀典,历代封禅,为第一庙貌也。但见:
  庙居岱岳,山镇乾坤,为山岳之尊,乃万福之领袖。山头倚槛,直望弱水蓬莱;绝顶攀松,都是浓云薄雾。楼台森耸,金乌展翅飞来;殿宇棱层,玉兔腾身走到。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凤扉亮槅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带。遥观圣像,九猎舞舜目尧眉;近观神颜,衮龙袍汤肩禹背。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祈护福。嘉宁殿祥云香霭,正阳门瑞气盘旋。正是:
  万民朝拜碧霞宫,四海皈依神圣帝。
  吴大舅领月娘到了岱岳庙,正殿上进了香,瞻拜了圣像,庙祝道士在旁宣念了文书。然后两廊都烧化了纸钱,吃了些斋食。然后领月娘上顶,登四十九盘,攀藤揽葛上去。娘娘金殿在半空中云烟深处,约四五十里,风云雷雨都望下观看。月娘众人从辰牌时分岱岳庙起身,登盘上顶,至申时已后方到。娘娘金殿上朱红牌扁,金书“碧霞宫”三字。进入宫内,瞻礼娘娘金身。怎生模样?但见:
  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裾,白玉圭璋檠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鬟;唇似金朱,自在规模端雪体。犹如王母宴瑶池,却似嫦娥离月殿。正大仙云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
  月娘瞻拜了娘娘仙容,香案边立着一个庙祝道士,约四十年纪,生的五短身材,三溜髭须,明眸牿齿,头戴簪冠,身披绛服,足登云履,向前替月娘宣读了还愿文疏,金炉内炷了香,焚化了纸马金银,令小童收了祭供。
  原来这庙祝道士,也不是个守本分的,乃是前边岱岳庙里金住持的大徒弟,姓石,双名伯才,极是个贪财好色之辈,趋时揽事之徒。这本地有个殷太岁,姓殷,双名天锡,乃是本州知州高廉的妻弟。常领许多不务本的人,或张弓挟弹,牵架鹰犬,在这上下二宫,专一睃看四方烧香妇女,人不敢惹他。这道士石伯才,专一藏奸蓄诈,替他赚诱妇女到方丈,任意奸淫,取他喜欢。因见月娘生的姿容非俗,戴着孝冠儿,若非官户娘子,定是豪家闺眷;又是一位苍白髭髯老子跟随,两个家童,不免向前稽首,收谢神福:“请二位施主方丈一茶。”吴大舅便道:“不劳生受,还要赶下山去。”伯才道:“就是下山也还早哩。”
  不一时,请至方丈,里面糊的雪白,正面放一张芝麻花坐床,柳黄锦帐,香几上供养一幅洞宾戏白牡丹图画,左右一对联,大书着:“两袖清风舞鹤,一轩明月谈经。”伯才问吴大舅上姓,大舅道:“在下姓吴,这个就是舍妹吴氏,因为夫主来还香愿,不当取扰上宫。”伯才道:“既是令亲,俱延上坐。”他便主位坐了,便叫徒弟看茶。原来他手下有两个徒弟,一个叫郭守清,一个名郭守礼,皆十六岁,生得标致,头上戴青段道髻,身穿青绢道服,脚上凉鞋净袜,浑身香气袭人。客至则递茶递水,斟酒下菜。到晚来,背地便拿他解馋填馅。不一时,守清、守礼安放桌儿,就摆斋上来,都是美口甜食,蒸堞饼馓,各样菜蔬,摆满春台。每人送上甜水好茶,吃了茶,收下家火去。就摆上案酒。大盘大碗肴馔,都是鸡鹅鱼鸭上来。用琥珀镶盏,满泛金波。吴月娘见酒来,就要起身,叫玳安近前,用红漆盘托出一匹大布、二两白金,与石道士作致谢之礼。吴大舅便说:“不当打搅上宫,这些微礼致谢仙长。不劳见赐酒食,天色晚来,如今还要赶下山去。”慌的石伯才致谢不已,说:“小道不才,娘娘福荫,在本山碧霞宫做个住持,仗赖四方钱粮,不管待四方财主,作何项下使用?今聊备粗斋薄馔,倒反劳见赐厚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辞谢再三,方令徒弟收下去。一面留月娘、吴大舅坐:“好歹坐片时,略饮三杯,尽小道一点薄情而已。”吴大舅见款留恳切,不得已和月娘坐下。不一时,热下饭上来。石道士分付徒弟:“这个酒不中吃,另打开昨日徐知府老爷送的那一坛透瓶香荷花酒来,与你吴老爹用。”不一时,徒弟另用热壶筛热酒上来。先满斟一杯,双手递与月娘,月娘不肯接。吴大舅道:“舍妹他天性不用酒。”伯才道:“老夫人一路风霜,用些何害?好歹浅用些。”一面倒去半钟,递上去与月娘接了。又斟一杯递与吴大舅,说:“吴老爹,你老人家试用此酒,其味如何?”吴大舅饮了一口,觉香甜绝美,其味深长,说道:“此酒甚好。”伯才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此是青州徐知府老爹送与小道的酒。他老夫人、小姐、公子,年年来岱岳庙烧香建醮,与小道相交极厚。他小姐;衙内又寄名在娘娘位下。见小道立心平淡,殷勤香火,一味至诚,甚是敬爱小道。常年,这岱岳庙上下二宫钱粮,有一半征收入库。近年多亏了我这恩主徐知府老爹题奏过,也不征收,都全放常住用度,侍奉娘娘香火,余者接待四方香客。”这里说话,下边玳安、来安、跟从轿夫,下边自有坐处,汤饭点心,大盘大碗酒肉,都吃饱了。
  吴大舅饮了几杯,见天晚要起身。伯才道:“日色将落,晚了赶不下山去。倘不弃,在小道方丈权宿一宵,明早下山从容些。”吴大舅道:“争奈有些小行李在店内,诚恐一时小人罗唣。”伯才笑道:“这个何须挂意!决无丝毫差池。听得是我这里进香的,不拘村坊店面,闻风害怕,好不好把店家拿来本州来打,就教他寻贼人下落。”吴大舅听了,就坐住了。伯才拿大钟斟上酒来。吴大舅见酒利害,便推醉更衣,遂往后边阁上观看随喜去了。这月娘觉身子乏困,便在床上侧侧儿。这石伯才一面把房门拽上,外边去了。
  月娘方才床上歪着,忽听里面响亮了一声,床背后纸门内跳出一个人来,淡红面貌,三柳髭须,约三十年纪,头戴渗青巾,身穿紫锦袴衫,双手抱住月娘,说道:“小生殷天锡,乃高太守妻弟。久闻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国色,思慕如渴。今既接英标,乃三生有幸,倘蒙见怜,死生难忘也。”一面按着月娘在床上求欢。月娘唬的慌做一团,高声大叫:“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没事把良人妻室,强霸拦在此做甚!”就要夺门而走。被天锡抵死拦挡不放,便跪下说:“娘子禁声,下顾小生,恳求怜允。”那月娘越高声叫的紧了,口口大叫:“救人!”平安、玳安听见是月娘声音,慌慌张张走去后边阁上,叫大舅说:“大舅快去,我娘在方丈和人合口哩。”这吴大舅慌的两步做一步奔到方丈推门,那里推得开。只见月娘高声:“清平世界,拦烧香妇女在此做甚么?”这吴大舅便叫:“姐姐休慌,我来了!”一面拿石头把门砸开。那殷天锡见有人来,撇开手,打床背后一溜烟走了。原来这石道士床背后都有出路。
  吴大舅砸开方丈门。问月娘道:“姐姐,那厮玷污不曾?”月娘道:“不曾玷污。那厮打床背后走了。”吴大舅寻道士,那石道士躲去一边,只教徒弟来支调。大舅大怒,喝令手下跟随玳安、来安儿把道士门窗户壁都打碎了。一面保月娘出离碧霞宫,上了轿子,便赶下山来。
  约黄昏时分起身,走了半夜,方到山下客店内。如此这般,告店小二说。小二叫苦连声,说:“不合惹了殷太岁,他是本州知州相公妻弟,有名殷太岁。你便去了,俺开店之家,定遭他凌辱,怎肯干休!”吴大舅便多与他一两店钱,取了行李,保定月娘轿子,急急奔走。后面殷天锡气不舍,率领二三十闲汉,各执腰刀短棍,赶下山来。
  吴大舅一行人,两程做一程,约四更时分,赶到一山凹里。远远树木丛中有灯光,走到跟前,却是一座石洞,里面有一老僧秉烛念经。吴大舅问:“老师,我等顶上烧香,被强人所赶,奔下山来,天色昏黑,迷踪失路至此。敢问老师,此处是何地名?从那条路回得清河县去?”老僧说:“此是岱岳东峰,这洞名唤雪涧洞。贫僧就叫雪洞禅师,法名普静,在此修行二三十年。你今遇我,实乃有缘。休往前去,山下狼虽虎豹极多。明日早行,一直大道就是你清河县了。”吴大舅道:“只怕有人追赶。”老师把眼一观说:“无妨,那强人赶至半山,已回去了。”因问月娘姓氏。吴大舅道:“此乃吾妹,西门庆之妻。因为夫主,来此进香。得遇老师搭救,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于是在洞内歇了一夜。
  次日天不亮,月娘拿出一匹大布谢老师。老师不受,说:“贫曾只化你亲生一子作个徒弟,你意下何如?”吴大舅道:“吾妹止生一子,指望承继家业。若有多余,就与老师作徒弟。”月娘道:“小儿还小,今才不到一周岁儿,如何来得?”老师道:“你只许下,我如今不问你要,过十五年才问你要哩。”月娘口中不言,过十五年再作理会,遂含糊许下老师。一面作辞老师,竟奔清河县大道而来。正是:
  世上只有人心歹,万物还教天养人。
  但交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第八十五回 吴月娘识破奸情 春梅姐不垂别泪
词曰:
  情若连环总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败,应难捱,相冷眼谁揪采?镇日愁眉和敛黛,阑干倚遍无聊赖。但愿五湖明月在,权宁耐,终须还了鸳鸯债。
  话说月娘取路来家,不题。单表金莲在家,和陈敬济两个就如鸡儿赶蛋相似,缠做一处。一日,金莲眉黛低垂,腰肢宽大,终日恹恹思睡,茶饭懒咽,教敬济到房中说:“奴有件事告你说,这两日眼皮儿懒待开,腰肢儿渐渐大,肚腹中扑扑跳,茶饭儿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时,我求薛姑子符药衣胞那等安胎,白没见个踪影。今日他没了,和你相交多少时儿,便有了孩子。我从三月内洗身上,今方六个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时我排磕人,今日却轮到我头上。你休推睡里梦里,趁你大娘未来家,那里讨贴坠胎的药,趁早打落了这胎气。不然,弄出个怪物来,我就寻了无常罢了,再休想抬头见人。”敬济听了,便道:“咱家铺中诸样药都有,倒不知那几样儿坠胎,又没方修治。你放心,不打紧处,大街坊胡太医,他大小方脉,妇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等我问他那里赎取两贴,与你下胎便了。”妇人道:“好哥哥,你上紧快去,救奴之命。”
  这陈敬济包了三钱银子,径到胡太医家来。胡太医正在家,出来相见声喏,认的敬济是西门大官人女婿,让坐说:“一向稀面,动问到舍有何见教?”敬济道:“别无干渎。”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充药资之礼,敢求下胎良剂一二贴,足见盛情。”胡太医道:“天地之间,以好生为德。人家十个九个只要安胎的药,你如何倒要打胎?没有,没有。”敬济见他掣肘,又添了二钱药资,说:“你休管他,各人家自有用处。此妇女子生落不顺,情愿下胎。”这胡太医接了银子,说道:“不打紧,我与你一服红花一扫光。吃下去,如人行五里,其胎自落矣。”于是取了两贴,付与敬济。敬济得了药,作辞胡太医,到家递与妇人。妇人到晚夕,煎汤吃下去,登时满肚里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在肚上只情揉揣。可霎作怪,须臾坐净桶,把孩子打下来了。只说身上来,令秋菊搅草纸倒在毛司里。次日,掏坑的汉子挑出去,一个白胖的孩子儿。常言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消几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莲养女婿,偷出私孩子来了。
  且说吴月娘有日来家。往回去了半个月光景,来时正值十月天气。家中大小接着,知前拜罢,就对玉楼众姐妹,把岱岳庙中的事,从头告诉一遍,因大哭一场。合家大小都来参见了。月娘见奶子抱孝哥儿到跟前,子母相会在一处。烧纸,置酒管待吴大舅回家。晚夕,众姊妹与月娘接风,俱不在话下。
  到第二日,月娘因路上风霜跋涉,着了辛苦,又吃了惊怕,身上疼痛沉困,整不好了两三日。那秋菊在家,把金莲、敬济两人干的勾当,听的满耳满心,要告月娘说。走到上房门首,又被小玉哕骂在脸上,大耳刮子打在他脸上,骂道:“贼说舌的奴才,趁早与我走!俺奶奶远路来家,身子不快活,还未起来。气了他,倒值了多的。”骂的秋菊忍气吞声,喏喏而退。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敬济进来寻衣服,妇人和他又在玩花楼上两个做得好。被秋菊走到后边,叫了月娘来看,说道;“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说不信。娘不在,两个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孩子来。与春梅两个都打成一家。今日两人又在楼上干歹事,不是奴婢说谎,娘快些瞧去。”月娘急忙走到前边,两个正干的好,还未下楼。春梅在房中,忽然看见,连忙上楼去说:“不好了,大娘来了。”两人忙了手脚,没处躲避。敬济只得拿衣服下楼往外走,被月娘撞见喝骂了几句,说:“小孩儿家没记性,有要没紧进来撞甚么?”敬济道:“铺子内人等着,没人寻衣服。”月娘道:“我那等分付你,教小厮进来取,如何又进来寡妇房里做甚么?没廉耻!”几句骂得敬济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妇人羞的半日不敢下来。然后下来,被月娘尽力数说了一顿,说道:“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你我如今是寡妇,比不得有汉子,香喷喷在家里。瓶儿罐儿有耳朵,有要没紧和这小厮缠甚么!教奴才们背地排说的碜死了!常言道,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你若长俊正条,肯教奴才排说?他在我跟前说了几遍,我不信;今日亲眼看见,说不的了。我今日说过,你要自家立志,替汉子争气。像我进香去,被强人逼勒,若是不正气的,也来不到家了。”金莲吃月娘数说,羞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口里说一千个没有,只说:“我在楼上烧香,陈姐夫自去那边寻衣裳,谁和他说甚话来!”当日月娘乱了一回,归后边去了。
发表评论全部评论
字数 登录
相关经典
温馨提示:推荐使用谷歌浏览器,体验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