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慧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人加速了脚步,一转眼就走入了一条更清静的街道。
街灯已经燃起来了,方形的玻璃罩子里,清油灯的光在寒风中显得更孤寂,灯柱的影子淡淡地躺在雪地上。街中寥寥的几个行人匆忙地走着:留了一些脚印在雪上,就默默地消失了。深深的脚迹疲倦地睡在那里,也不想动一动,直到新的脚来压在它们的身上,它们才发出一阵低微的叹声,被压碎成了奇怪的形状,于是在这一白无际的长街上,不再有清清楚楚的脚印了,在那里只有大的和小的黑洞。
有着黑漆大门的公馆静寂地并排立在寒风里。两个永远沉默的石狮子蹲在门口。门开着,好像一只怪兽的大口。里面是一个黑洞,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谁也望不见。每个公馆都经过了相当长的年代,或是更换了几个姓。每一个公馆都有它自己的秘密。大门上的黑漆脱落了,又涂上新的,虽然经过了这些改变,可是它们的秘密依旧不让外面的人知道。走到了这条街的中段,在一所更大的公馆的门前,弟兄两个站住了。他们把皮鞋在石阶上擦了几下,抖了抖身上的雪水,便提着伞大步走了进去。他们的脚步声很快地消失在黑洞里面。门前又恢复了先前的静寂。这所公馆和别的公馆一样,门口也有一对石狮子,屋檐下也挂着一对大的红纸灯笼,只是门前台阶下多一对长方形大石缸,门墙上挂着一副木对联,红漆底子上现出八个隶书黑字:“国恩家庆,人寿年丰。”两扇大门开在里面,门上各站了一位手执大刀的顶天立地的彩色门神。
02
风止了,空气还是跟先前一样地冷。夜来了,它却没有带来黑暗。上面是灰色的天空,下面是堆着雪的石板地。一个大天井里铺满了雪。中间是一段垫高的方形石板的过道,过道两旁各放了几盆梅花,枝上积了雪。
觉民在前面走,刚刚走上左边厢房的一级石阶,正要跨过门槛进去,一个少女的声音在左上房窗下叫起来:“二少爷,二少爷,你们回来得正好。刚刚在吃饭。请你们快点去,里头还有客人。”说话的婢女鸣凤,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脑后垂着一根发辫,一件蓝布棉袄裹着她的苗条的身子。瓜子形的脸庞也还丰润,在她带笑说话的时候,脸颊上现出两个酒窝。她闪动着两只明亮的眼睛天真地看他们。觉慧在后面对她笑了一笑。
“好,我们放了伞就来,”觉民高声答道,并不看她一眼就大步跨进门槛去了。
“鸣凤,什么客?”觉慧也踏上了石阶站在门槛上问。“姑太太和琴小姐。快点去罢,”她说了便转身向上房走去。
觉慧望着她的背影笑了一笑,他看见她的背影在上房门里消失了,才走进自己的房间。觉民正从房里走出来,便说:“你在跟鸣凤说些什么?快点去吃饭,再晏点恐怕饭都吃完了。”觉民说毕就往外面走。
“好,我就这样跟你去罢,好在我的衣服还没有打湿,不必换它了,”觉慧回答道,他就把伞丢在地板上,马上走了出来。
“你总是这样不爱收拾,屡次说你,你总不听。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觉民抱怨道,但是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容。他又回转身走进房去拾起了伞,把它张开,小心地放在地板上。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觉慧在门口看着他做这一切,带笑地说,“我的性情永远是这样。可笑你催我快,结果反而是你耽搁时间。”
“你总是嘴硬,我说不过你!”觉民笑了笑,就往前走了。觉慧依旧带笑地跟着他的哥哥走。他的脑海里现出来一个少女的影子,但是马上又消失了,因为他走进了上房,在他的眼前又换了新的景象。
围着一张方桌坐了六个人,上面坐着他的继母周氏和姑母张太太,左边坐着张家的琴表姐和嫂嫂李瑞珏,下面坐着大哥觉新和妹妹淑华,右边的两个位子空着。他和觉民向姑母行了礼,又招呼了琴,便在那两个空位子上坐下。女佣张嫂连忙盛了两碗饭来。
“你们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晏?要不是姑妈来玩,我们早吃过饭了,”周氏端着碗温和地说。
“今天下午朱先生教我们练习演戏,所以到这个时候才回来,”觉民答道。
“刚才还下大雪,外面想必很冷,你们坐轿子回来的吗?”张太太半关心、半客气地问道。
“不,我们走路回来的,我们从来不坐轿子!”觉慧听见说坐轿子,就着急地说。
“三弟素来害怕人说他坐轿子,他是一个人道主义者,”觉新笑着解释道;众人都笑了。
“外面并不太冷。风已经住了。我们一路上谈着话,倒也很舒服,”觉民客气地回答姑母的问话。
“二表哥,你们刚才说演戏,就是预备开游艺会的时候演的吗?你们学堂里的游艺会什么时候开?”琴向觉民问道。琴和觉民同年,只是比他小几个月,所以叫他做表哥。琴是小名。她的姓名是张蕴华。在高家人们都喜欢叫她做“琴”。她是高家的亲戚里面最美丽、最活泼的姑娘,现在是省立一女师三年级的走读生。
“大概在明年春天,下学期开始的时候。这学期就只有一个多礼拜的课了。琴妹,你们学堂什么时候放假?”觉民问道。“我们学堂上个礼拜就放假了。说是经费缺少,所以早点放学,”琴回答道,她已经放下了饭碗。
“现在教育经费都被挪去充作军费用掉了。每个学堂都是一样地穷。不过我们学堂不同一点,因为我们校长跟外国教员订了约,不管上课不上课,总是照约付薪水,多上几天课倒便宜些。……据说校长跟督军有点关系,所以拿钱要方便一点,”觉民解释说。他也放下了碗筷,鸣凤便绞了一张脸帕给他送过来。
“这倒好,只要有书读,别的且不管,”觉新在旁边插嘴道。
“我忘了,他们进的是什么学堂?”张太太忽然这样地问琴。
“妈的记性真不好,”琴带笑答道,“他们进的是外国语专门学校。我早就告诉过妈了。”
“你说得不错。我现在老了,记性坏了,今天打牌有一次连和也忘记了,”张太太带笑地说。
这时大家都已放下了碗,脸也揩过了。周氏便对张太太说:“大妹,还是到我屋里去坐罢,”于是推开椅子站起来。众人也一齐站起,向旁边那间屋子走去。
琴走在后面,觉民走到她的旁边低声对她说:“琴妹,我们学堂明年暑假要招收女生。”
她惊喜地回过头,脸上充满光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发光地盯着他的脸,好像得到了一个大喜讯似的。
“真的?”她问道,还带了一点不相信的样子。她疑心他在跟她开玩笑。
“当然是真的。你看我什么时候说过谎话?”觉民正经地说,又回头看一眼站在旁边的觉慧,加了一句:“你不相信,可以问三弟。”
“我并没有说不相信你,不过这个好消息来得太突然了,”琴兴奋地含笑说。
“事情倒是有的,不过能不能实行还是问题,”觉慧在旁边接口说。“我们四川社会里卫道的人太多了。他们的势力还很大。他们一定会反对。男女同校,他们一辈子连做梦都不曾梦到!”他说着,现出愤慨的样子。
“这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只要我们校长下了决心就行了,”觉民说,“我们校长说过,假使没有女学生报名投考,他就叫他的太太第一个报名。”
“不,我第一个去报名!”琴好像被一个伟大的理想鼓舞着,她热烈地说。
“琴儿,你为什么不进来?你们站在门口说些什么?”张太太在里面唤道。
“你去对姑妈说,你到我们屋里去耍,我把这件事情详细告诉你,”觉民小声怂恿琴道。
琴默默地点一下头,就向着她的母亲那边走去,在母亲的耳边说了两三句话,张太太笑了一笑说道:“好,可是不要耽搁久了。”琴点点头,向着觉民弟兄走来,又和他们一路走出了上房。她刚走出门,便听见麻将牌在桌子上磨擦的声音。她知道她的母亲至少还要打四圈麻将。
03
“我们这学期读完了《宝岛》,下学期就要读托尔斯泰的《复活》,”觉民对琴说,他的脸上现出得意的微笑,他们已经走出上房,刚下了石阶,向着他们的房间走去。“下学期我们国文教员要改聘吴又陵,就是那个在《新青年》上面发表《吃人的礼教》的文章的。”
“吴又陵,我知道,就是那个‘只手打孔家店’的人。你们真幸福!”琴兴奋地、羡慕地说。“我们国文教员总是前清的举人秀才,读的书总是《古文观止》一类。说到英文,读了这几年还是在读一本《谦伯氏英文读本》。总是那些老古董!……我巴不得你们的学堂马上开放女禁。”
“《谦伯氏英文读本》也是好的,中国不是已经有译本吗?听说叫做什么《诗人解颐语》,还出于林琴南的手笔,”觉慧在后面嘲笑道。
琴回过头看他一眼,抱怨道:“三表弟,你总爱开玩笑,人家在说正经话!”
“好,我不再开口了,”觉慧笑答道,“让你们两个去说罢,”他故意放慢脚步,让觉民和琴走进了房间,他自己却站在门槛上。
堂屋里灯光昏暗。左右两面的上房以及对面的厢房里电灯燃得通亮,牌声从左面上房里送出来。四处都有人声。天井被雪装饰得那么美丽,那么纯洁。觉慧昂着头东张西望,心里异常轻快。他想大叫,又想大笑几声。他挥动手臂,表示他周围有广阔的空间,他的身子是自由的,并没有什么东西束缚他,阻碍他。
他又想起他所扮演的《宝岛》里的黑狗出场时,曾经拍着桌子高呼旅店的侍者拿酒来。这种豪气又陡然涌上了心头,他不觉高声叫道:“鸣凤,倒茶来!倒三杯茶!”
左面上房里有人应了一声。几分钟以后,那个少女端了两杯茶,从左面上房里走出来。
“怎么只有两杯?我明明叫你倒三杯!”他依旧高声问。鸣凤快要走到了他的面前,听见他的大声问话,似乎吃了一惊,手微微颤抖,把杯里的茶泼了一点出来,然后抬起头看他,对他笑了一笑说:“我只有两只手。”
“你怎么不端个茶盘来?”他说着也笑了。“好,把这两杯茶端给琴小姐和二少爷。”他把身子向左边一侧,靠在门框上,让她走了进去。
很快地鸣凤就走出来了。他听见脚步声,故意把两只脚放开,站在门中央堵住她的路。
她默默地站在他背后,歇了一会儿才说:“三少爷,让我过去。”她的声音并不高。
不知是他没有听见,抑或是他听见了故意装着未听见的样子,总之,他并不动一下。
她又照样说了一次,并且加了一句话:太太还要她去做事。但是他依旧不理睬她。他像石头一样地站在门槛上。“鸣凤,……鸣凤!”上房里有人在叫,这是他的继母的声音。
“放我去,太太在喊我了,”鸣凤在他后面着急地低声说,
“去晏了,太太要骂的。”
“挨骂有什么要紧,”他笑了,淡淡地说,“你告诉太太说,在我这里有事做。”
“太太不相信的。倘若惹得她发脾气,等一会儿客走了,说不定要挨一顿骂。”这个少女的声音依旧很低,屋里的人不会听见。
这时候另一个少女的声音响了,他的妹妹淑华大声说:
“鸣凤,鸣凤,太太喊你去装烟!”
他便把身子一侧,让出了一条路,鸣凤马上跑出去了。淑华从上房走出来,遇见了鸣凤,便责备地问道:“你到哪儿去了?为什么喊你,你总不肯答应!”
“我给三少爷端茶来。”她垂着头回答。
“端茶也要不了这么久的时间!你又不是哑巴,为什么喊你,你总不答应?”淑华今年不过十四岁,却也装出大人的样子来责骂婢女,而且态度很自然。“快去,太太要是知道了,你又会挨骂的。”说毕她便转身向上房走回去,鸣凤一声不响地跟着她走了。
这些话一字一字地送进了觉慧的耳里,非常清晰。它们像鞭子一样地打着他的头。他的脸突然发起热来。他感到羞愧。他知道那个少女所受的责骂,都是他带给她的。他的妹妹的态度引起了他的反感。他很想出来说几句话替鸣凤辩护,然而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拉住他。他不作声地站在黑暗里,观察这些事情,好像跟他完全不相干似的。
她们去了,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一张少女的面庞又在他的眼前现出来。这张美丽的脸上总是带着那样的表情:顺受的,毫不抱怨,毫不诉苦的。像大海一样,它接受了一切,吞下了一切,可是它连一点吼声也没有。
房里的女性的声音也不时送进他的耳里,又使他看见了另一张少女的面庞。这也是一张美丽的面庞。可是它的表情就不同了:反抗的、热烈的、而且是刚毅的、对一切都不能忍受似的。这两张脸代表着两种生活,指示了两种命运。他把它们比较了一番,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更同情前一张脸,更喜欢前一张脸。虽然他在后一张脸上看见了更多的幸福和光明。
这时候前一张面庞在他的眼里显得更大了,顺受的、哀求的表情显得更动人。他想安慰她,给她一点东西。可是他想不出他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她。他无意间想到了她的命运。他明白她的命运在她出世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许多跟她同类的少女都有了这同样的命运,她一个人当然不能是例外。想到这里,他对于命运的安排感到了不平。他想反抗它,改变它。忽然他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奇怪的思想。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他又哑然失笑了。
“不会有的,这样的事情做不到,”他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