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在土佥畔上碰见他,硬拉着他往回挤。但马占胜说:“先等等。你叔父几十年第一次回家,村里人都想看他哩!你要是不忙,咱先到吉普车里坐一坐!”
加林今天很高兴,说他现在没什么事,就和老马向吉普车那边走去。吉普车里已经挤满了一群娃娃,占胜要赶他们下来,加林拦住他说:“算了,算了,娃娃没见过这东西,叫坐一坐,咱先就在这树下站一会。”
占胜一条胳膊亲热地搂着加林的肩头,对他说:“旁的事我先不和你拉搭;我先只对你说一句话,你的工作我们会很快妥善解决的……”高加林的心猛一阵狂跳。这句话对他的神经冲击太大了!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高明楼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
明楼笑着说:“加林,你还不回家招呼你二爸去?你爸你妈人老了,手脚不麻利,家里又再没个人……”他说完转过身,热情地和马占胜握起了手。
加林说:“老马挤不到我家里,我陪他在这儿站一会。
明楼说:“你去你的。叫马局长先到我家里坐一坐。另外,你告诉你妈,你叔父头一顿饭在你们家吃,下一顿饭就不要准备了,我们家已经准备上了。啊呀,多不容易呀!玉智几十年闹革命不回家,说什么也得在我家里吃一顿饭!”他转过头对占胜说:“玉智是我们村在门外最大的干部,是整个高家村的光荣!”“高玉智同志现在是咱们地区的劳动局长,我的直接上级。”马占胜对高明楼说。“我已经知道了!”高明楼一边说,一边让加林回家忙去,他便拉着马占胜到前村他们家去了。
吃过饭以后,加林跟着父亲和叔父上了祖父祖母的坟地。
祖坟在村子后面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两座坟堆上长满了茂密的蒿柴茅草——两位老人在这里已经长眠十几年了。
玉德老汉从随手提来的竹篮里取出一些馍和油糕,放在石头供桌上;又拿出一把黄裱纸点着烧了;然后拉着玉智和加林跪下嗑头。玉智稍犹豫了一下,但看见他哥脸像黑霜打了一般难看,就跟着跪下了。在这样的场合,劳动局长只得入乡随俗。他们三个连磕了三个头。加林和他叔父站了起来。玉德老汉却一头扑要黄土地上,啊嘿嘿嘿嘿地哭开开了,弄得他两个都很尴尬。听见他哥伤心的哭声,玉智也掏出手帕抹着不断涌出来的泪水。他从小离开父母亲,直到他们入土,他也再没见他们。他记起在他小时候老人们受的苦,又想到他以后一直没有在他们身边,也由不得失声痛哭起来。加林皱着眉头在一边看他们哭。两弟兄哭了一阵后,玉智把他哥搀扶起来。玉德老汉哽哽咽咽说:“咱老人……活的时候……把罪受了……”
高玉智非常内疚地说:“我一直在外,没好好管老人,想起来心里很难过。这已经没法弥补了。现在,我已回到咱家乡工作了,以后我要尽量帮扶你们哩……有什么困难,你就活说,哥!我要把对咱老人欠的情,在你和嫂子身上补起来……”
高玉德怔了一阵,说:“我们老两口也是快入土的人,没什么要牵累你的。现在农村政策活了,家里有吃有穿,没什么大熬煎。要说大熬前,就是你这个侄儿子!,他朝加林看了看,“高中毕了业,就在村里劳动。大家有腿的,都走后门工作了,他……”“你不是在村里教书着哩?”玉智转过头问加林。
没等加林回答,玉德老汉赶忙说:“现在学生娃少了,用不了那多教师,就回来了。”他生怕加林在他兄弟面前告高明楼。他不愿意让玉智知道明楼下了加林的都教师。不管怎说,明楼是他们村的领导,不能惹!玉智屁股一拍就走了,但他们要和明楼在一个村生活一辈子哩!
高玉智沉默了一会,对他哥说:“好哥哩,按说,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要尊哩!但这件事你千万不要为难我!我任职后,地委和专署领导找我谈了话,说地区劳动局的前任局长,就是走后门招工太多,民愤很大,才撤换了的。领导说我刚从部队下来,又一直是做政治工作的,就让我担任了这个职务。这是信任我哩!我怎能辜负组织的信任,刚上任就做这些违法事其它事呢?怎样都可以,但这种我可是坚决不能做啊!哥,你要理解我的心情哩……”
高玉德老汉听兄弟这么一说,思谋了半天,说:“既然是这样,也就不能为难你了。唉……”老汉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便叫玉智和加林回村;他说走时明楼一再吩咐,他们家的饭做好了,专门等着玉智哩……
高明楼此刻正和马占胜在他的“会客室”里拉话。
明楼现在心里很慌,生怕高加林给他叔父告他,说他走后门让自己儿子当了教师,而把他弄回队里参加了劳动。当时这事是他和占胜共同谋划的,因此这两个当事人现在首先就谈这事。“万一这事让高局长知道了怎办?”明楼问正在喝茶的马占胜。占胜咧嘴一笑:“有个比教师更好的工作让他干,他还能再对咱说一长二短吗?”“更好的工作?”明楼噔起眼,“现时国家又不在农村招工招干,哪有比民办教师更的好的工作?”
“正好最近地区给咱县上的小煤窑批了几个指标。当然,这几个指标本来没城关公社的,因为城关以前走的人太多了。”马占胜接过明楼递上的纸烟,点着吸了一口。
“加林恐怕不愿去掏炭!”
“谁让他掏炭哩?现在县委通讯组正缺个通讯干事,加林又能写,以工代干,让他就干这工作,保险他满意!”
“这恐怕要费周折哩!”
“我早把上上下下弄好了。到时填个表,你这里把大队章子一盖,公社和县上有我哩。反正手续做得合合法法,捣鬼也要捣得事求是嘛!”马占胜一句不通顺的笑话,不光逗笑了高明楼,他把自己也逗笑了。两个人哈哈大笑一番,明楼才问:“高局长提起给加林找工作的事没?”“啊呀!你就在高家村是个精明人!”马占胜讥讽地看了一眼高明楼,“而今办这类事,哪个笨蛋领导明说哩?这就看手下人的心眼活不活嘛!咱主动给领导把这种事办了,领导表面上还批评你哩,可心里恨不得马上把你提拔了!”
高明楼惊得张开嘴半天合不拢。他心里想:怪不得占胜年纪不大,三十刚出头,就公社的一般干部提成副局长了!这人不得了,以后的前程大着哩!
正在他两拉话的时候,三星已经引着高玉智进了院子。
明楼和占胜慌忙迎了出去。
高明楼把地区和县上的两位局长接进“会客室”,他老婆上茶,他的大媳妇敬烟点火。
高玉智本不想来这里,但他哥不让;让他一定得去吃这顿饭!说明楼是村里的领导人,不能伤了他的脸。再说,老先人都姓高!他只好来了。
高明楼让占胜先陪高局长喝茶抽烟,他过来在厨房里安咐他老婆和儿媳妇先别忙着上菜。
他出了院子,把正在院墙角里抽烟的三星叫过来,压低声音问:“你怎不把你高大叔和加林也叫来?”
“你没给我安咐叫他两个嘛!”他儿子困惑地看着他爸恼悻悻的脸。“糊脑松!实实的糊脑松!你他妈的把书念到屁股里了!你快给我再叫去!”在上饭的前一刻,高玉德终于被三星捉着胳膊拉来了。
明楼慌忙出去,亲热地扶住他的另一条胳膊,问:“加林怎不来?”玉德老汉说:“那是个犟板筋,不来就算了!”
高玉德立刻被明楼父子俩簇拥着进了窑,扶在了上席上;高玉智和马占胜分坐在两边。明楼在下席上落上座。
饭菜很快就上来了。偌大的红油漆八仙桌,挤满了碟子、盆子大碗、小碗、山珍和海味都有,比县招待所的客饭要丰盛得多。这家伙不知从哪里搞来这么多稀罕东西!
明楼起来敬洒。第一杯满上,双手齐眉举起,敬到高玉德面前。高玉德两只瘦手哆哆嗦嗦接过了酒杯。一杯酒下肚,老汉的五脏六腑搅成了一团!他看看高明楼满脸巴结的笑容,又看看身边的弟弟,老汉内心那无限的感慨,还用在这里细细摆出来吗?半个月以后,高玉德的独生子高加林就成了国家正式工人;并且只去县煤矿报个到,尔后就要在县委大院当干部了。他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中间经过些什么手续?这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填了一张招工表。其余的事都由马占胜一手包办了。生活在一瞬间就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村里人对这类事已经麻木了,因此谁也没有大惊小怪。高加林教师下了当农民,大家不奇怪,因为高明楼的儿子高中毕业了。高加林突然又在县上参加了工作,大家也不奇怪,因为他的叔父现在当了地区的劳动局长。他们有时也在山里骂现在社会上的一些不正之风,但他们的厚道使他们仅限于骂骂而已。还能怎样呢?高加林离开村子的时候,他父亲正病着。母亲要侍候他父亲,也没来送他。只有一往情深的刘巧珍伴着他出了村,一直把他送到河湾里的分路口上。铺盖和箱子在前几天已运走了,他只带个提包。巧珍像城里姑娘一样,大方地和他一边扯一根提包系子。他们在河湾的分路口上站往后,默默地相对而立。这里,他曾亲过她。但现在是白天,他不能亲她了。
“加林哥,你常想着我……”巧珍牙咬着嘴唇,泪水在脸上扑簌簌地淌了下来。加林对她点点头。“你就和我一个人好……”巧珍抬起泪水斑斑的脸,望着他的脸。加林又对她点点头,怔怔地望了她一眼,就慢慢转过了身。他上了公路,回过头来,见巧珍还站在河湾里望着他。泪水一下子模糊了高加林的眼睛。
他久久地站着,望着巧珍白杨树一般可爱的身姿;望着高家村参差不齐的村舍:望着绿色笼罩了的大马河川道;心里一下子涌起了一股无依恋的感情。尽管他渴望离开这里,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生活,但他觉得对这生他养他的故乡田地,内心里仍然是深深热爱着的!
他用手指头抹去眼角泪水,坚决地转过身,向县城走去了。
在前面,在生活的道路上,他将会怎样下下去呢?
第十四章
高加林进县城以后,情绪好几天都不能平静下来,一切都好像是做梦一样。他高兴得如狂似醉,但又有点惴惴不安。他从田野上再一次来到城市,不过,这一次进来非同以往。当年他来到县城,基本上还是个乡下孩子,在城市的面前胆怯而且惶恐。几年活跃的学校生活,使他渐渐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和生活习惯与城市紧密地融合在了一起;他很快把自己从里到外都变成了一个城里人。农村对他来说,变得淡漠了。有时候成了生活舞台上的一道布景,他只有在寒暑假才重新领略一下其中的情趣。正当他和城市分不开的时候,城市却毫不留情地把他遣送了出来。高中毕业了,大学又没考上,他只得回到自己已经有些陌生的土地上。当时的痛苦对这样一个向往很高的青年人来说,是可想而知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并不是通常人们说的命运摆布人。国家目前正处于困难时期,不可能满足所有公民的愿望与要求。
如果社会各方面的肌体是健康的,无疑会正确地引导这样的青年认识整个国家利益和个人前途的关系。我们可以回顾一下我国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期对于类似社会问题的解决。令人遗憾的是,我们当今的现实生活中有马占胜和高明楼这样的人。他们为了个人的利益。有时毫不顾忌地给这些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的人当头一棒,使他们对生活更加悲观;有时,还是出于个人目的,他们又一下子把这些人推到生活的顺风船上。转眼时来运转,使得这些人在高兴的同时,也感到自己顺利得有点茫然。
高加林现在之所以高兴得如狂似醉,是他认识到,这次进县城,再不是一个匆匆过客了;他已经成了县城的一员,当然,他一旦到了这样的境地,就不会满足一生都呆在这里。不过,眼下他能在这个城市占据一个位置,已经完全心满足了。何况,他现在的这个位置在这个城市是多么瞩目啊!通讯干事,就是县上的“记者”;到处采访,又写文章又照相,名字还可以上报纸。县上开个大会,照相机一挎,敢在庄严神圣的主席台上平出平进!他知道他今天这一切全仰仗马占胜同志。他叔父诚心诚意不给他办事!但是,他不办,有人替他办。他从自己人间天上一般的变化中,才具体地体验到了什么叫“后门”——
后门,可真比前门的威力大啊!想到他是从“后门”进来的,心里也不免有些惴惴不安:现在到处都在反这东西!
但他很快又想:查出来的是少数!占胜说,哪个猫都沾腥哩!他让他放心,说出了事有他哩!于是他就尽量不往这方面想了。他觉得他既然已经成了国家干部,就要好好工作,搞出成绩来。这种心情也是真实的。他有时还把他的变化归到了的关怀上,下决心努力为党工作——并且还庄严地想:干脆,明年就写入党申请书!
他的领导叫景若虹。老景比他大十几岁,瘦高个,戴一副白框眼镜。他文化革命开始那年在省上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在高加林来之前,老景是县上唯一的通讯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