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不定要问我,我怎么可能让孩子在富裕的环境里受到教育呢,怎么可能使他过一种上流社会的光明、快乐的生活呢。我最心爱的人儿,我是在黑暗中跟你说话;我没有羞耻感,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可是别害怕,亲爱的——我卖身了。我倒没有变成人们称之为街头野鸡的那种人,没有变成妓女,可是我卖身了。我有一些有钱的男朋友,阔气的情人:最初是我去找他们,后来他们就来找我,因为我——这一点你可曾注意到?——长得非常之美。每一个我委身相与的男子都喜欢我,他们都感谢我,都依恋我,都爱我,只有你,只有你不是这样,我的亲爱的!
我告诉你,我卖身了,你会因此鄙视我吗?不会,我知道,你不会鄙视我。我知道,你一切全都明白,你也会明白,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另一个自我,为了你的孩子。我在产科医院的那间病房里接触到贫穷的可怕,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穷人总是遭人践踏、受人凌辱的,总是牺牲品。我不愿意、我绝不愿意你的孩子、你的聪明美丽的孩子注定了要在这深深的底层,在陋巷的垃圾堆中,在霉烂、卑下的环境之中,在一间后屋的龌龊的空气中长大成人。不能让他那娇嫩的嘴唇去说那些粗俚的语言,不能让他那白净的身体去穿穷人家的发霉的皱缩的衣衫——你的孩子应该拥有一切,应该享有人间一切财富,一切轻松愉快,他应该也上升到你的高度,进入你的生活圈子。
因此只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的爱人,我卖身了。这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牺牲,因为人间称之为名誉、耻辱的东西,对我来说纯粹是空洞的概念:我的身体只属于你一个人,既然你不爱我,那么我的身怎么着了我也觉得无所谓。我对男人们的爱抚,甚至于他们最深沉的激情,全都无动于衷,尽管我对他们当中有些人不得不深表敬意,他们的爱情得不到报答,我很同情,这也使我回忆起我自己的命运,因而常常使我深受震动。我认得的这些男人,对我都很体贴,他们大家都宠我、惯我、尊重我。尤其是那位帝国伯爵,一个年岁较大的鳏夫,他为了让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你的儿子能上德莱瑟中学学习,到处奔走,托人说情——他象爱女儿那样地爱我。他向我求婚,求了三四次——我要是答应了,今天可能已经当上了伯爵夫人,成为提罗尔地方一座美妙无比的府邸的女主人,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因为孩子将会有一个温柔可爱的父亲,把他看成掌上明珠,而我身边将会有一个性情平和、性格高贵、心底善良的丈夫——不论他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催逼我,不论我的拒绝如何伤他的心,我始终没有答应他。也许我拒绝他是愚蠢的,因为要不然我此刻便会在什么地方安静地生活,并且受到保护,而这招人疼爱的孩子便会和我在一切,可是——我干吗不向你承认这一点呢——我不愿意栓住自己的手脚,我要随时为你保持自由。在我内心深处,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往曰的孩子的梦还没有破灭:说不定你还会再一次把我叫到你的身边,哪怕只是叫去一个小时也好。为了这可能有的一小时的相会,我拒绝了所以的人的求婚,好一听到你的呼唤,就能应召而去。自从我从童年觉醒过了以后,我这整个的一生无非就是等待,等待着你的意志。
而这个时刻的确来到了。可是你并不知道,你并没有感到,我的亲爱的!就是在这个时刻,你也没有认出我来——你永远、永远、永远也没有认出我来!在这之前我已多次遇见过你,在剧院里,在音乐会上,在普拉特尔,在马路上——每次我的心都猛的一抽,可是你的眼光从我身上滑了过去:从外表看来,我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我从一个腼腆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女人,就象他们说的妩媚娇美,打扮得艳丽动人,为一群倾慕者簇拥着:你怎么能想象,我就是在你卧室的昏暗灯光照耀下的那个羞怯的少女呢?有时候和我走在一起的先生们当中有一个向你问好。你回答了他的问候,抬眼看我:可是你目光是客气的陌生的,表示出赞赏的神气,却从未表示出你认出我来了,陌生,可怕的陌生啊。你老是认不出我是谁,我对此几乎习以为常,可是我还记得,有一次这简直使我痛苦不堪:我和一个朋友一起坐在歌剧院的一个包厢里,隔壁的包厢里坐着你。演奏序曲的时候灯光熄灭了,我看不见你的脸,只感到你的呼吸就在我的身边,就跟那天夜里一样的近,你的手支在我们这个包厢的铺着天鹅绒的栏杆上,你那秀气的、纤细的手。我不由产生一阵阵强烈的欲望,想俯下身去谦卑地亲吻一下这只陌生的、我如此心爱的手,我从前曾经受到过这只手的温柔的拥抱啊。耳边乐声靡靡,撩人心弦,我的那种欲望变得越来越炽烈,我不得不使劲挣扎,拚命挺起身子,因为有股力量如此强烈地把我的嘴唇吸引到你那亲爱的手上去。第一幕演完,我求我的朋友和我一起离开剧院。在黑暗里你对我这样陌生,可是又挨我这么近,我简直受不了。
可是这时刻来到了,又一次来到了,在我这浪费掉的一生中这是最后一次。差不多正好是一年之前,在你生曰的第二天。真奇怪:我每时每刻都想念着你,因为你的生曰我总象一个节曰一样地庆祝。一大清早我就出门去买了一些白玫瑰花,象以往每年一样,派人给你送去,以几年你已经忘却的那个时刻。下午我和孩子一起乘车出去,我带他到戴默尔点心铺去,晚上带他上剧院。我希望,孩子从小也能感受到这个曰子是个神秘的纪念曰,虽然他并不知道它的意义。第二天我就和我当时的情人呆在一起,他是布律恩地方一个年轻富有的工厂主,我和他已经同居了两年。他娇纵我,对我体贴入微,和别人一样,他也想和我结婚,而我也象对待别人一样,似乎无缘无故地拒绝了他的请求,尽管他给我和孩子送了许多礼物,而且本人也亲切可爱。他这人心肠极好,虽说有些呆板,对我有些低三下四。我们一起去听音乐会,在那儿遇到了一些寻欢作乐的朋友,然后在环城马路的一家饭馆里吃晚饭。席间,在笑语闲聊之中,我建议再到一家舞厅去玩。这种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的舞厅,我一向十分厌恶,平时要是有人建议到那儿去,我一定反对,可是这一次——简直象有一股难以捉摸的魔术般的力量在我心里驱使我不知不觉地作出这样一个建议,在座的人十分兴奋,立即高兴地表示赞同——可是这一次我却感到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强烈愿望,仿佛在那儿有神秘特别的东西等着我似的。他们大家都习惯于对我百依百顺,便迅速地站起身来。我们到舞厅去,喝着香槟酒,我心里突然一下子产生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非常疯狂的、近乎痛苦的高兴劲儿。我喝了一杯又一杯,跟着他们一起唱些撩人心怀的歌曲,心里简直可说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欲望,想跳舞,想欢呼。可是突然——我仿佛觉得有一样冰凉的或者火烫的东西猛的一下子落在我的心上——我挺起身子:你和几个朋友坐在临桌,你用赞赏的渴慕的目光看着我,就用你那一向撩拨得我心摇神荡的目光看着我。十年来第一次,你又以你全部不自觉的激烈的威力盯着看我。我颤抖起来。举起的杯子几乎失手跌落。幸亏同桌的人没有注意到我的心慌意乱:它消失在哄笑和音乐的喧闹声中。
你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火烧火燎,使我浑身发烧,坐立不安。我不知道,是你终于认出我来了呢,还是你把我当作新欢,当作另外一个陌生女人在追求?热血一下子涌上我的双颊,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同桌的人跟我说的话。你想必注意到,我被你的目光搞得多么心神不安。你不让别人觉察,微微地摆动一下脑袋向我示意,要我到前厅去一会儿。接着你故意用明显的动作付帐,跟你的伙伴们告别,走了出去,行前再一次向我暗示,你在外面等我。我浑身哆嗦,好象发冷,又好象发烧,我没法回答别人提出的问题,也没法控制我周身沸腾奔流的热血。恰好这时有一对黑人舞蹈家脚后跟踩得劈啪乱响,嘴里尖声大叫,跳起一种古里古怪的新式舞蹈来:大家都在注视着他们,我便利用了这一瞬间。我站了起来,对我的男朋友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就尾随你走了出去。
你就站在外面前厅里,衣帽间旁边,等着我。我一出来,你的眼睛就发亮了。你微笑着快步迎了上来;我立即看出,你没有认出我来,没有认出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也没有认出后来的那个少女,你又一次把我当作一个新相遇的女人,当作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来追求。“您可不可以也给我一小时时间呢?”你用亲切的语气问我——从你那确有把握的样子我感觉到,你把我当作一个夜间卖笑的女人。“好吧,”我说道。十多年前那个少女在幽暗的马路上就用这同一个声音抖颤、可是自然而然地表示赞同的“好吧”回答你的。“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面呢?”你问道。“您什么时候想见我都行,”我回答道——我在你面前是没有羞耻感的。你稍微有些惊讶地凝视着我,惊讶之中含有怀疑、好奇的成分,就和从前你见我很快接受你的请求时表示惊讶不止一样。“现在行吗?”你问道,口气有些迟疑。“行,”我说,“咱们走吧。”我想到衣帽间去取我的大衣。
我突然想起,衣帽票在我男朋友手里,我们的大衣是一起存放的。回去向他要票,势必要唠唠叨叨解释一番,另一方面,和你呆在一起的时候,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要我放弃,我也不愿意。所以我一秒钟也不迟疑:我只取了一块围巾披在晚礼服上,就走到夜雾弥漫、潮湿阴冷的黑夜中去,撇开我的大衣不顾,撇开那个温柔多情的好心人不顾,这些年来就是他养活我的,而我却当着他朋友的面,丢他的脸,使他变成一个可笑的傻瓜:供养了几年的情妇遇到一个陌生男子一招手就会跟着跑掉。啊,我内心深处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我对一个诚实的朋友干了多么卑鄙的恶劣、多么忘恩负义、多么下作无耻的事情,我感觉到,我的行为是可笑的,我由于疯狂,使一个善良的人永远蒙受致命的创伤,我感觉到,我已把我的生活彻底毁掉——可是我急不可耐地想在一次亲吻一下你的嘴唇,想再一次听你温柔地对我说话,与之相比,友谊对我又算得了什么,我的存在又算得了什么?我就是这样爱你的,如今一切都已消逝,一切都已过去,我可把这话告诉你了。我相信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已经躺在尸床上,也会突然涌来一股力量,使我站起身来,跟着你走。
门口停着一辆轿车,我们驱车到你的寓所。我又听见你的声音,我又感觉到你温存地呆在我的身边,我又和从前一样如醉如痴,又和从前一样感到天真幸福。相隔十多年,我第一次又登上你的楼梯,我的心情——不说了,不说了,我没法向你描述,在那几秒钟里我是如何对于一切都有双重的感觉,既感到逝去的岁月,也感到眼前的时光,而在一切和一切之中,我只感觉到你。你的房间没有多少变化,多了几张画,多了几本书,有的地方多了几件新的家俱,可是一切在我看来还是那么亲切。书桌上供着花瓶,里面插着玫瑰花——我的玫瑰花,是我前一天你生曰派人给你送来的,以此纪念一个你记不得了的女人,即使此刻,她就近在你的眼前,手握着手,嘴唇紧贴着嘴唇,你也认不出她来。可是,我还是很高兴,你供着这些鲜花:毕竟还有我的一点气息、我的爱情的一缕呼吸包围着你。
你把我搂在怀里。我又在你那里度过了一个销魂之夜。可是即使我脱去衣服赤身露体,你也没有认出我是谁。我幸福地接受你那熟练的温存和爱抚,我发现,你的激情对一位情人和一个妓女是一样看待,不加区别的。你放纵你的情欲,毫不节制,不假思索地挥霍你的感情。你对我,对于一个从夜总会里带来的女人是这样的温柔,这样的高尚,这样的亲切而又充满敬意,同时在享受女人方面又是那样的充满激情;我在陶醉于过去的幸福之中,又一次感觉到你本质的这独特的两重性,在肉欲的激情之中含有智慧的精神的激情,这在当年使我这个小姑娘都成了你的奴隶。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男人在温存抚爱之际这样贪图享受片刻的欢娱。这样放纵自己的感情,把内心深处披露无遗——而事后竟然消烟云散,全部归于遗忘,简直遗忘得不近人情。可我自己也忘乎所以了:在黑暗中躺在你身边的我究竟是谁啊?是从前那个心急如火的小姑娘吗,是你孩子的母亲,还是一个陌生女人?啊,在这激情之夜,一切是如此的亲切,如此的熟悉,可一切又是如此异乎寻常的新鲜。我祷告上苍,但愿这一夜永远延续下去。
可是黎明还是来临了,我们起得很晚,你请我和你一同进早餐。有一个没有露面的佣人很谨慎地在餐室里摆好了早点,我们一起喝茶,闲聊。你又用你那坦率诚挚的亲昵态度和我说话,绝不提任何不得体的问题,绝不对我这个人表示任何好奇心。你不问我叫什么名字,也不问我住在那里:我对你来说,又不过只是一次艳遇,一个无名的女人,一段热情的时光,最后在遗忘的烟雾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告诉我,你现在又要出远门到北非去,去两三个月;我在幸福之中又战栗起来,因为在我的耳边又轰轰的响起这样的声音:完了,完了,忘了!我恨不得扑倒在你的脚下,喊道:“带我去吧,这样你终于会认出我来,过了这么多年,你终于会认出我是谁!”可是我在你的面前是如此羞怯,胆小,奴性十足,性格软弱。我只能说一句:“多遗憾哪!”你微笑着望着我说:“你真的觉得遗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