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道妙,要在藏神守母,虚无自然,询属道家原始之教也。篇首用“虚无恍惚者,道之根也,”此默示神息安放在外面虚空中,传其归一而入定也。故下文接云:“生我于虚,置我于无”。又云:“外其神,存其神。”又云:“神虽在身,令其莫在其身者也”,岂非教人“凝神于虚,空其身心”之谓哉。如是抱神以养性,冲和以养气,子母留恋,性命合一,此治身之要也。曰养母、曰爱母、曰守母,即《道德经》内“食母守母”之学也。若乃身心两定,妙契真空,则返归于未生。形与道合,则隐显自在,故知虚无自然者,大道之宗要,成真之轨躅也。其曰:“身之虚者,万物至焉;心之无者,命气归焉,常以虚为身,以无为心,是谓无身之身,无心之心焉。”又云:“虚空无为,道自归之。”传玄宗修养之要,孰有过于是哉。斯诚可谓:众妙之玄纲,五千之指归者矣。
诀曰:神息妙合,复归混沌。守中抱一,身心宁寂。虚静恬淡,众圣所宅。返乎未生,乃见道源。性空本体,妙绝言诠。圣贤大慈,为示纲要。身虚心寂,道自来归。常德不离,复归无极。
三、 老氏三宝
老圣曰:“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
兹试略揭其义曰:慈有二义。一者,不恼害众生义;二者,与乐义。不恼害故,应持不杀、不盗、不欺妄、不淫邪四根本戒。与乐故,应方便利生,随缘施济,或财施以济其衣食,或法施以济慧命,视众生如我一体,广行方便,普施法乐。庶慈和之风日增,攘夺之风日减,捐功利之私,崇道德之实,天下可以安定矣。佛号“大慈”,又号“大雄”,以慈悲度生之德溥故也。俭亦有二义:一者,生活朴素;二者,少思寡欲,内外相资,精气于是充溢,财用于是乎不匮,民德可以归原矣。不敢为天下先,亦有二义:一者,优游涵养,不急于成就,所谓“大器晚成”,《大易·大畜》,笃实辉光之象也;二者,谦抑下人,如主待宾,所谓“大国者下流”。《大易·谦卦》:“谦谦君子,用涉大川”之象也。老圣曰:“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易》曰:“谦亨,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谦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不可逾,君子之终也。”此谦冲之德,孔老所同宗也。慈为仁德,俭为净德。不敢为天下先,则与世无争,与人无竞,与物无迕,乃虚中无我之德也。
仁慈之德,所以成人。成人,即所以成己也。俭约之德,所以修己也。世人只知俭于财,而不知俭于心,俭于欲,积精气以自摄其生,斯岂老圣之所谓俭乎?谭子曰:“水火者,常用之物,用之不得其道,以致于败家,盖失于不简也。饮馔者,常食之物,食之不得其道,以致于亡身,盖失于不节也。欲救之求,莫过乎俭。俭于听,可以养虚;俭于视,可以养神;俭于言,可以养气;俭于私,可以养富;俭于公,可以养贵;俭于门闼,可以无盗贼;俭于环卫,可以无叛乱;俭于嫔嫱,可以养寿命;俭于心,可以了生死。是谓万物之化柄也。奢者富不足,俭者贫有余。奢者,心常贫;俭者,心常富。奢者,好亲人,所以过多;俭者,能远人,所以寡过。奢者事君,必有所辱;俭者事君,必保其禄。奢者多忧,俭者多喜。奢者好动,俭者好静。奢者好难,俭者好易。奢者好繁,俭者好简。奢者好逸乐,俭者好恬淡。有毕生用一器而无缺者;有十年而一裘不弊者,斯人也,可以即清静之道矣。”以上谭子俭化之说,正契老圣俭德之旨也。
老圣既举“大慈”为三宝之首。又曰:“天将救之,以慈卫之。”又曰:“常善救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然则玄宗学者,岂可事烹宰生物以恣口腹之欲乎?欲长生,当愿一切物类各得长生。此方谓“平等大慈”,方为老氏之徒。若捐物命,以益己命,大乖常善救物之训,即去慈远矣。
四、 老氏家法
老圣曰:“致虚极,守静笃。”又曰:“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又曰:“泊兮其未兆,澹兮其若海,旷兮其若谷。”又曰:“恬澹为上。”《庄子·天道篇》曰:“夫虚静恬澹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又曰:“夫虚静恬澹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乡,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
予谓:“虚静恬澹,寂寞无为,”此八字乃老氏家法,玄学所宗,而亦可以旁通夫儒释,诚为入道之通途,修真之轨躅。凡治老氏之学,与文华两派之嗣,允宜遵守焉。
虚静恬澹,本性然也。虚则通,静则明。恬澹则无欲,而归朴素;寂寞则罄然独存,无为则无心应远,泯照觉圆矣。故道以此为本,“静而圣,动而王”,无不以此为归。学者但能“心息相依”,一到大定、真定,即与此根应,而得“天和”、“天乐”等自受用境界矣。
五、 玄宗三宝
玄宗以耳目口为外三宝,元精元气元神为内三宝。老氏三宝,乃立身处世之方;玄宗三宝,乃修炼成真之要。故《心印经》曰:“上药三品,神与气精。”合此三宝而成丹,谓之金丹。潜虚翁曰:“元神者,混沌之神,非日用忧思之神也;元气者,洪蒙始判之气,非口鼻呼吸之气也;元精者,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之精,非交感淫泆之精也。是三者得而用之,然后可以扶救老残、补续年命、回阳换骨,而成上品九级之天仙。”耳目口,亦称三宝者,回光返照,贵乎自见;无声闻和,贵乎自闻;初学借此以观修定观。口为呼吸出入之枢,依气出声,可以说法利生,故亦称为宝。玄宗工夫,内外相应之际,更有“口对口,窍对窍”、“外口得中,内口得和”之说。深秘义者,口乃虚无之窟,真空之象焉。目乃心眼洞开,十方普照,《庄子》所谓:“大目视之”之象焉。耳乃心闻发明,无幽不知之之象焉。故知宝耳、宝目、宝口,清净周遍,量等虚空,亦无内外身心之可分,一真之体,充乎法界而已。
三丰真人《道言浅近说》曰:“下手于初候求之,大抵清心寡欲,先闭外三宝,养其内三宝而已。”又曰:“死心以养气,息机以纯心。精气神为内三宝,耳目口为外三宝。常使内三宝不逐物而游,外三宝不透中而扰,呼吸绵绵,深入丹田,使呼吸为夫妻,神气为子母。子母夫妻,聚而不离,故心不外驰,意不外想,神不外游,精不妄动,常薰蒸于四肢,此金丹大道之正宗也。”《参同契》曰:“耳目口三宝,固塞勿发通,真人潜深渊,浮游守规中,旋曲以视听,开阖皆合同,为己之枢辖,动静不竭穷。”此示下手工夫,凝神调息之旨也。诀曰:大江西派相承,入手调息用反闻法。反闻闻自息,心与息相依,独借耳根为用,最合此方之机,《庄子》所谓:“无声闻和。”若与《楞严》“观音圆通,反闻闻自性”之旨会观,可谓一堂二琴,一奁二镜,极禅玄两家薰修之妙矣。
六、 玄宗三化
玄宗三化者,一曰气化,二曰神化,三曰虚化。综此三化而一之,则曰“道化”;犹佛氏天台宗,空假中三观,不出一心也。
所谓气化者,心息相依,愈和愈细,直至神息两定,以我虚寂,外感先天真乙之炁,薰蒸营卫,周流灌溉,无处不通。古德所谓:“常使气冲关节透,自然精满谷神存”也。《参同契》曰:“修之不辍休,庶气云雨行,淫淫若春泽,液液象解冰。从头流达足,究竟复上升,往来洞无极,怫怫被容中。反者道之验,弱者德之柄,耘锄宿污秽,细微得调畅,浊者清之路,昏久则昭明。”此道家气行周天之功效也,是谓“气化”。
第二、神化者,玄宗初步炼精化气之功毕,精关已闭,复成童真,此后神息两定于虚空之中,先天真阳来时,在色身周流一匝后,因神定在外,随即至外面与我法身合而为一。施肩吾云:“阳自空中来,抱我主人翁。”因神定而同定,元神、元气融为一炉,打成一片,丹书谓之“道胎”。元神因元气之培养,日益增长,定力愈久。及至十月胎圆,则惟元神寂照,不知有气,盖气已融化矣。如如寂照现前,灵光独耀,万象森融,不食不睡,息住脉住,昼夜长明,渐入仙境,此乃“神化”之妙用、神行周天之功效矣。吕祖云:“九年火候都经过,忽尔天门顶中破,真人出现大神通,从此天仙可相贺。”三丰翁云:“周天火足,脱胎换骨,浑然化一道金光,大地成宝,身外生身,阳神脱体。”佛氏谓之“意生身”,道家称为“神人”,《楞严》云:“既游道胎,亲奉觉胤。”又云:“形成脱胎,亲为佛子,”同此意也,是谓“神化”。
第三、虚化者,玄宗修炼,自始至终,不离于虚,悉在身外虚空行持。最初还虚(按:即炼己)与末后还虚(按:即了道),一贯进行,故称“玄虚大道”。兹就末后还虚而论,初得“意生身”,如婴孩出世,其尚弱,故复入甚深禅定。以我虚空,通天地之虚空,以天地之虚空,通法界之虚空,虚空相通,入此大空三昧,寂定既久矣,神与虚俱化,六合皆心,六合皆身,融合无际,惟一圆明,周遍含容,能现无尽身相、无量神通,普入无边法界,无作无为,举念即成。《楞伽》谓之:“种类俱生无,作得意生身。”道家称为“至人”,是“虚化”之功效也。故吕祖云:“法身粉碎满虚空。”张祖云:“虚空粉碎见全身。”禅宗七祖婆须密尊者传法偈云:“心同虚空界,示等虚空法,证得虚空时,无是无非法。”八祖佛陀难提尊者传法偈云:“虚空无内外,心法亦如此。若了虚空故,是达真如理。”释氏号称“空王”,又称“破有法王”。道家还虚之极,粉碎虚空,超世无依,非空王乎?北宗李道纯《炼虚歌》,发挥玄宗虚化之旨趣最精,学者宜熟读而深究焉。
附:李道纯《炼虚歌》
为仙为佛与为儒,三教单传一个虚。亘古亘今超越者,悉由虚里做工夫。学仙虚静为丹旨,学佛潜虚禅已矣。扣予学圣事如何,虚中无我明天理。道体虚空妙莫穷,乾坤虚运气圆融。阴阳造化虚推荡,人若潜虚尽变通。还丹妙在虚无谷(即身外虚空一着),下手致虚守静笃(神放在外面依息也)。虚极又虚元气凝,静中又静阳来复。虚心实腹道之基,不昧虚灵采药时。虚己应机真日用,太虚同体丈夫儿。采铅虚静无为作,进火以虚为橐龠。抽添加减总由虚,粉碎虚空成大觉。究竟道冲而用之,解纷锉锐要兼持。和光混俗忘人我,象帝之先只自知。无画以前焉有卦,乾乾非上坤非下,中间一点至虚灵,八面玲珑无缝罅。四边固密剔浑沦,个是中虚玄牝门(示身外虚空一着,所谓外玄关)。若向不虚虚内用,自然阖辟应乾坤(心息相依,放在外面虚空中,一往一来,虚无自然之妙用也)。玄牝门开功则极,神从此出从此入(调息绵密也)。出出入入复还虚(心息两定,与太虚冥合也),平地一声春霹雳(静极生动)。霹雳震时天地开,虚中迸出一轮来。圆陀陀地光明大,无欠无馀照竹斋。竹斋主人大奇特,细把将来应时物。虚里安神虚里行(一句七字,说尽丹法玄妙),发言阐露虚消息(以慈悲之故,有落章之读)。虚至无虚绝百非(一句七字,说尽防危虑险三要),潜虚天地悉皆归(揭尽玄宗妙道)。虚心直节青青竹,个是炼虚第一机。
(此歌言之简当,洵为丹家希有之作。老圣“致虚守静”之旨,阐发无遗矣。予苦参汪师时,师命予熟此歌,谓:“不然则向后与子谈身外火候,子将不信”云云,附记于此。)
七、 玄宗四禅
《楞伽经》揭四种禅,所谓:“愚夫所用禅”、“观察义禅”、“攀缘真如禅”、“诸如来禅”。列子之师壶子,亦云四种禅,所谓“地文禅”、“天壤禅”、“太冲禅”及“未始出吾宗之禅”是也。
《列子 ·黄帝篇》曰:“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如神。郑人见之,皆避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而归以告壶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也。’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治矣!不可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乎不誫不止,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此为杜权。是殆见吾善者几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斋,吾无得而相焉。试斋,且复相之。’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莫朕,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旋之潘(音盘,洄流也)为渊,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氿水之潘为渊,雍水之潘为渊,湃水之潘为渊,肥水之潘为渊,是为九渊焉。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不及矣。’壶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猗移,不知其谁何,因以与茅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然而封戎,一以是终。”